家人沒法,只得上樓回覆道:「三相公不肯來。」曹先生因笑說道:「我就對老年翁說,此子狂士也,不足與語,何如?」孟學士已在樓上看見商春蔭這段光景,因笑說道:「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猖乎!年兄不必在世法著眼,不妨同我去一會。」
因用手攜著曹先生的手,同下樓來。曹先生只得同他下瞭樓,轉到軒子中來。二人走進軒中,商春蔭尚默默看書不放,曹先生因叫道:「孟老伯在此,可過來見禮!」商春蔭方抬頭,看見孟學士豐度昂藏,是個先輩,因放下書,不慌不忙與他見禮。禮畢分坐,孟學士因笑問曹先生道:「四書中,名實亦有不合者?」曹先生道:「怎見得不相合?」孟學士道:「我觀曾點舍瑟而對一段,實是一個謙謙君子人,為何反稱他做狂士?」
曹先生一時答不來,商春蔭因答道:「見夫子安得不謙退?遇子路與童冠輩,又不得不狂矣!豈一人有異,賢愚使然耳。」
孟學士聽了,再三稱贊道:「名言,名言!」又談論了半晌,孟學士方起身辭出,悄與曹先生道:「此子乃吾佳婿也,乞年兄留意。」曹先生低頭不語,半晌方說道:「老年翁還須斟酌,不可一時造次,作伐甚易。」孟學士道:「小弟一眼已決,不必再商,年兄須上緊為妙。」曹先生道:「這個容易。」孟學士遂別回。正是:
伯樂只一顧,已得千里神。
丈夫遇知己,肝膽自有真。
曹先生因孟學士再三囑托,只得與商春茂商量道:「你家這許多子弟,孟學士皆不中意,單單看上了你三弟,要我與他為媒,這事卻如何區處?」商春茂道:「老師就該說他不是我商家子姪。」曹先生道:「我已說明,他道勿論。」商春茂又想一想道:「既是這等,老師且對他說說,看看他如何回答,老師再於中點綴幾句,回覆孟學士可也!」曹先生遂走到軒子中來,對商春蔭說道:「你造化到了!」商春蔭道:「學生窮困乃爾,有甚造化?」曹先生道﹔「孟學士有一千金小姐,要托我招你為婿,豈不是造化?」商春蔭道:「男子漢但患不能成名耳,何患無妻?先生以為造化,無乃見小乎?」曹先生道:
「得妻不為造化,得學士之女為妻,豈非造化乎?」商春蔭道:
「學士亦人耳,何足重輕!且春蔭未當受室之年,尚在困窮之際,此事煩曹先生為晚生敬辭為感!」曹先生見他推辭,便就著說道:「你既不願,我怎好強你,但孟學士明日或央別人來說,你莫要又應承了,使他怪我。」商春蔭道:「這個斷然不敢!」曹先生遂寫了一封書回覆孟學士,內中就說商春蔭不看他學士在眼裡,不希罕他女兒為妻,許多狂妄之言,要觸孟學士之怒。爭奈孟學士是個巨眼之人,沉吟道:「此子沉潛堅忍,有英雄氣骨,決非孟浪之人,怎肯出此不遜之語?大都曹先生與彼氣味不投,故如此也!」因想了一回道:「我有道理,明日遂設一酌,邀他來,自與他說方妥。」因發帖請曹先生與商春蔭一敘,又寫一字與曹先生說道:「姻事不諧當聽之,但我愛賞其少年英拔,欲與晤對終日,以慰老懷。乞年兄致之,偕來為感!」曹先生沒奈何,到臨期,只得邀商春蔭同往。
商春蔭還要推辭,曹先生道:「他一個父輩,特特請你,你若不去,得罪於他,明日令尊知道,未免見怪爾!」商春蔭不得已,方與同來。孟學士接入,十分歡喜。相見過,敘了許多寒溫,方才入席。孟學士與商春蔭談今論古,見商春蔭言詞慷慨、議論雄偉,更加歡喜。到換席時,又同他到書房各處閒步,因攜手與他說道:「商兄年少才高,學生有一小女,中不敢自稱賢淑,若論工容,也略備一二,我學生最所鐘愛,意欲結褵賢豪,以托終身。前煩曹年兄道意,曹年兄回說商兄不願,學生不知何故,恐其中或有流間,故今不惜抱慚自白,商兄可否,不妨面決。」商春蔭道:「小姪天涯萍梗,蒙老伯垂青,不啻伯樂之知!晚生雖草木為心,亦當知感!但婚姻大事,上有老父在京,非兒女輩所敢自主,乞老伯諒之,勿罪!」孟學士道:「若論娶而必告父母之理,我學生自當致之尊翁,不消商兄慮得。但商兄願與不願,不妨一言,便生死一決矣!」商春蔭沉吟半晌道:「一言何難?但小姪苦衷,實有難於口舌言者。古雲『詩言志』,竊有小詩一首獻與老伯,望老伯細察,便可想見小姪這苦衷矣!」孟學士道:「這個尤妙。」遂同到書房中來,取文房四寶與他,商春蔭遂題詩一律,題完,雙手獻與孟學士,孟學士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落落天涯游子魂,乾坤許大恨無門。
九原蔓草方緘涕,百歲絲蘿何忍言。
兒女風流花弄影,丈夫肝膽雪留痕。
窮途若遂陽春願,穠李夭桃敢負恩?
孟學士看了數遍,滿口稱贊道:「商兄幽冤未伸,不敢先父母而言親,孝子也,志士也!愈令我學生起敬。然而此詩不言之言,不許之許,我學生留付小女,以為江臯之佩。」商春蔭深深一躬道:「謝知己矣!」曹先生見他二人說話含含吐吐,不甚分明,只微微而笑。大家又說些閒話,方又坐席。又飲了一會,然後曹先生與商春蔭起身,謝別而歸。孟學士送了二人出門,進到內堂,就將商春蔭這首詩交付與女兒道:
「商春蔭雖非商家的派,然少年有志,異日自當顯達,我將你許嫁與他,他因有宿恨在心,不敢明明應承,聊題詩見志,已默默許下。你可將此詩收好,便可做他一縷紅絲之聘也!」孟小姐領父命,便終身捧誦、佩帶不題。正是:
雖非一縷江臯贈,已是三生石上來。
卻說商春蔭在商府過了兩年,適值鄉試之期,宗師發牌到紹興彔科,凡是秀才都要去考科舉,童生都要到府縣去考,以求進學。商春茂與商春蔭說,叫他到縣裡報名。商春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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