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春蔭道:「小娘子美自如花,情自如水,奈我商春蔭心如鐵石何?」那妓女一面說,一面就捱近身旁,當不得商春蔭正顏厲色,毫不苟且,見女子只管苦纏,便乘空避出房外去了。那妓女沒趣,只得空回。正是:
碧草自春色,黃鸝空好音。
誰知美人意,不動君子心。
商春茂見美人局弄他不動,心下十分不快。兄弟春芳說道:「大哥不必不快,我聞不愛色者,定然愛財。前日京中會了一千兩銀子在杭州,母親叫我拿會票去取,我如今推病不去,你可攛掇母親,叫他去取。他是個窮人,見了許多銀子自然動心,若是拐了去,便再來不得了。明日父親知道,是他無行,卻怪我們不得。」商春茂歡喜道:「這個妙!因與母親說知,果然商夫人聽信,就叫商春蔭吩咐道:」前日京中會了一千兩銀子在杭州,我昨日叫他二兄去取。他因身子不爽去不得,你可拿這會票,帶兩個家人,往杭州去取。商春茂兄弟二人在家,暗暗商量道:「包管他有去無來矣。」過了三五日,不見消息,二人愈加歡喜。到了第十日,沒些影響,商春芳便來見母親放話道:「前日是那個的主意,叫商春蔭去取銀子?」商夫人道:「是你大哥說的身子懶,叫我叫他去的。你問怎的?」商春芳道:「一千兩銀子也不少,他又不是親兒子,一個外人便托他去取,倘有差池,豈不可惜!」商夫人道:
「你三兄弟,你父親既認他為義子,必然看他有些好處,難道為此千金小事,便拐了去?不要多言,明日使他聞知,傷了弟兄和氣!」商春芳笑道:「母親不要發怒,且看他來了,再發怒也不遲。」正說不了,只見商春蔭忽然回來,叫家人將一千兩銀子一一交明與商夫人。商春芳看了,大覺沒趣,只得走了出來,與商春茂計較道:「如今說不得了,一不做,二不休,昨日聞得南莊上瘟疫盛行,做田的男婦不知死了多少。家人沒一個敢去看看。大哥明日見母親,可瞞起此情,只說南莊租米久不交納,可叫三弟去催催。他若去,落了瘟疫,縱不死,也要害一場病!」商春茂道:「有理,有理,我明日就與母親去說。」
次日,果然來見商夫人說道:「南莊租糧久不來交納,孩兒欲自去催討,館中又離身不得,欲叫二弟春芳去,又怕他不的當,倒是三弟做事老成,母親可叫春蔭替孩兒去走一遭,免得只管拖欠下。」商夫人道「你三兄弟果是老成,等我叫他去。」因又叫商春蔭來吩咐道:「南莊糧租久不來交,你可去催討一遍。」商春蔭不敢違拗,只得應喏而出。要帶兩個家人跟去,家人們都知南莊瘟疫盛行,便你推我辭,沒一個肯去。
商春茂恐怕露了風聲,便坐名叫個不知事的蠢家人跟去。商春蔭毫不知覺,竟坐了一隻小船,搖到南莊中門口,天色已晚。上了岸,那蠢家人領著,步行到莊上來。只見莊門半開,並無一人,商春蔭只得挨身走將進去。到了莊內堂上,也不見一人。此時天已昏黑,又無燈火,商春蔭看了,驚訝道:
「莊裡人都到那裡去了?」遂同蠢家人走到後堂來叫喚。蠢家人叫喚了半晌,方見影影的一個人,慢騰騰的走來。蠢家人因問道:「你們躲在裡面做甚麼?府裡三相公來了,半晌怎不見一人?」那管莊人低低說道:「我一莊人俱害時疫,七死八活,那有一個好的?我正在昏沉之際,虧你們叫,方才爬得起來。」商春蔭聽了道:「既是這等,你且不要走動!」因叫蠢家人道:「你可自去點起燈來。」蠢家人正尋到灶前去吹火,只見各房許多男婦,俱漸漸爬起來,蠢家人方才沒尋火處,虧一個婦人取了火刀、火石遞與,蠢家人敲出火來,點上燈,移到堂中來照。商春蔭因問莊人道:「你們病害幾時了?」管莊人道:「每日被疫鬼魔弄,連人事都不知道,那裡曉得害了幾時?」商春蔭道:「你既不省人事,為何又能爬將起來?」管莊人道:「我正在昏沉之際,影影聽得有些鬼說道:『不好了,有大貴人來了,我們存身不得了!』忽被你們叫喚,那些鬼一時蹤跡全無,我所以才爬得起來。這一會,病都好了,他說大貴人,想就是三相公了。」正說不了,只見許多男婦都已走到堂中,來見三相公,商春蔭問他如何得能起來,眾莊人都是一般說話。商春蔭暗暗尋思道:「蒼天,蒼天!我商春蔭既是大貴人,如何連父母俱保全不得?」又自感歎了一回。莊內眾人一時病好,都歡喜不過,忙收拾夜飯,請商春蔭吃,吃完飯,就收拾內房請商春蔭安寢。到次日,村中傳知此事,便都來請商春蔭去逐疫鬼,真是一貴能壓百邪,說也奇怪,商春蔭到各草堂,那些疫鬼便都散了,病人便都好了。故這家來請,那家來請,商春蔭倒像一個行時的郎中,好不熱鬧。按下不提。
且說那老家人自奉商尚書之命,叫他看管三相公,故每日或早或晚,必到書房中來看視一遍。這日到書房來,不見了商春蔭,心下著忙,問人方知到南莊去催租。他久知南莊瘟疫之事,著了一驚,忙來稟商夫人道:「南莊瘟疫盛行,纏染之人,十死八九,太太為何叫三相公去催租?」商夫人也著驚道:「我那裡知道南莊瘟疫之事?都是大相公誤我,你可快快備了轎馬,去請他回來!」老家人不敢怠慢,速往南莊。將到村口,早有人傳說,「村中疫鬼,虧三相公驅逐散了,合村人家病都好,如今要做戲酬謝他哩!」老家人聞知,方才放了心。到了莊上,見商春蔭好端端的,果有驅鬼之事,知他後來定是個大貴之人,滿心歡喜。因說太太趕來請他回去之意。
商春蔭已聞知租糧皆完,只因病,尚未曾交納,他就要回去。
爭奈合村人感他驅鬼之德,要做戲請他,死不肯放,只得先打發家人回覆商夫人,自家又遲了三五日,方才得脫身回來。
商春茂與商春芳聞知此事,驚訝不已,便也不敢再來謀算他。
商春蔭自此得以安心讀書。
過了年余,忽紹興又有一位大鄉宦,姓孟,名學孔,官拜春坊學士,因有病告致仕回家。他有一個小姐,生得才德兼全,百分美貌。孟學士要擇一個佳婿配他,一時難得。思想商尚書家子姪最多,定有佳者,要自來一選。又聞知他館中西席是曹先生,孟學士與曹先生又是鄉科同年,因寫一書與曹先生,達知此意,約了日期,只說琰拜曹先生,便暗暗一選。曹先生得了信,便回書約了日期,又暗暗透風與商家這些子姪知道,凡是沒有娶親的,都叫他打點齊整,以待孟學士來選。到了這日,果然孟學士投一帖來拜曹先生。曹先生留他吃過茶。遂捻手相攙,假說游賞,便領他到各處書房去相看。這學生們聞知此事,俱華巾美服、修眉畫眼,打扮得齊齊整整,或逞弄風流,或賣弄波俏,或裝文人面目,或作富貴行藏。孟學士一一看在眼裡,都不中意。忽登樓下看,只見隔牆一間小軒子中,一個少年手持一本書,依著一株松樹在那裡看書,孟學士與曹先生在樓上笑語多時,那少年只沉思看書,並不抬頭一顧。孟學士看在眼裡,倒有幾分歡喜,因暗暗指問曹先生道:「此少年為誰?」曹先生道:「此商老先生螟蛉之子,狂士也,不足與語!老年翁不必問他。」孟學士道:「此子吾正賞其沉靜,年兄為何反曰狂士,不大相刺謬乎?」
曹先生道:「遠觀則靜,近看則狂矣。」孟學士道:「我不信如此,年兄同我去當面一決。」遂要同曹先生下樓一看,曹先生忙止住道:「既要見他,不須自去,我著人喚他來就是了。」因吩咐一個家人道:「你去對三相公說,孟老爺在此,請他來拜見。」家人領命,轉到軒子樹下,對商春蔭說道:「孟老爺在樓上,曹先生叫請去會一會。」商春蔭低著頭看書,就像不曾聽見的一般,竟不答應。家人立了一歇,只得又說一遍,商春蔭方回說道:「我有事,沒工夫,你去回了罷!」家人道:
「孟老爺在樓上看見的,怎好回?」商春蔭發怒道:「叫你回,就該去回了,甚麼不好回,只管在此攪擾,亂人讀書之興!」
家人道:「孟老爺官尊,又是老爺的好朋友,三相公不去見,恐怕惹他見怪!商春蔭聽了一發大怒道:「他官尊關我甚事?
我看書要緊,誰奈煩去見他!」一面說,一面就走進軒子去了。
上一篇:第十一卷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
下一篇: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