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十二卷 柳春蔭百磨存氣骨

更新时间:2021-01-29 13:19:29

不敢通姓名,但願乞為奴。

商尚書看了兩遍,殊覺慘然。因說道:「兄雖遭難,然寫作俱佳,資性不凡,異日功名不在老夫之下。兄不可因眼前落魄,便自待輕了!」柳春蔭道:「晚生天涯一身,無親無友,就使異日功名可唾手而得,試問眼前衣食卻從何來?叫我晚生小子雖欲不自輕,又安得不自輕乎?」商尚書聽說,沉吟半晌道:「我學生倒有一處,不識兄肯從否?」柳春蔭道:「老先生有何處法,萬望見教!」商尚書道:「兄既上無父母,遠失家鄉,我這生年已六十余,叼居父執之班,你莫若結義我學生為父,則是無父母而有父母矣,無姓名而有姓名矣,無家鄉而有家鄉矣!此雖非真,然亦舍經行權之道,不識兄肯為之否?」柳春蔭聽了,忙立起身道:「老先生若肯卵翼晚生,便是再生之真父母矣!何以為假?但有一言,須先稟明。」商尚書道:「何言?」柳春蔭道:「倘不肖異日風雲之會,皇家有赦罪之恩,則報仇削恨,終當複姓,以慰先人於泉下。乞老先生鑒不肖苦衷,毋深罪不肖為負心也!」商尚書道:「我已有四子,非憂乏嗣。今此之舉,為兄起見耳!異日歸宗,情理允合,老夫與兄原非承嗣之舉,有何不可!」柳春蔭道:「既蒙大人收養,請大人尊坐,容不肖子拜於膝下!」商尚書倒不推辭,因立在上面,受柳春蔭恭恭敬敬拜了八拜。拜畢,便不敢對坐,就移坐側邊。商尚書因問道:「你今年幾何?」柳春蔭答道:「孩兒今年一十七歲。」商尚書道:「我有四子,論起年來,兩為汝兄,兩為汝弟。他四人俱是春字排來,一名春茂,一名春芳,一名春薈,一名春蔚。我今取汝叫做春蔭,你道如何?」柳春蔭聽了恰又取名春蔭,與舊名相同,便滿心歡喜道:「春蔭最好!」自此,柳春蔭改為商春蔭了。商尚書道:「你既拜我為父,你可將寓中書籍移到船中,不消去了。」

「且請問大人,此來何事?」商尚書道:「我是奉召進京。」商春蔭道:「大人既奉召進京,孩兒還是隨大人北上,還是寄居於此?」商尚書道:「你隨我北上固好,但恐你新遭家難,京中耳目多,倘有是非,便為不美!莫若我叫人送你回家讀書。

過得一二年,事情冷了,那時再接你進京未為遲也。」商春蔭道:「大人識見深遠,可謂善於保全孩兒,且回家讀書,尤為百分美事。但念孩兒萍梗之身,為世所棄,蒙大人施恩於天高地厚之中,故得留於膝下,今大人又進京矣,孩兒回家,但恐兩兄兩弟久安貴介,視孩兒孤寒,未必相容,為之奈何?」

商尚書道:「我雖進京,有汝母在堂,他為人慈善,我再寫信囑咐,他自能為你作主。我四子縱使有些驕矜習氣,有母親在上,決不敢轉薄於你。況他四人,我已請曹孝廉作先生在家教他,我再寫字與曹先生,托他看你,他四人自然不敢放肆。那曹先生雖是舉人,文才也只中中,你看可從,便從他也好,如不可從,便另請明師也可,不必拘定。」商春蔭應喏罷,就起身回寓,與劉恩說知此事,劉恩也十分歡喜,遂忙將行李、書籍都收拾到船上來。商尚書就叫商春蔭與他父子同榻而寢。到次日,商尚書又討商春蔭文章看,見他資性穎慧,才情頗敏,不勝歡喜。留他在湖上共住了四、五日,因進京的欽限甚迫,不敢久留,只得懇懇切切寫了兩封書,一封與夫人,一封與曹先生,都是叫他好生看管商春蔭之事。又吩咐一個老家人道:「你可拿了這兩封書,送三相公回去,他雖是我認義之子,但才學甚高,今雖暫屈,後來功名不小。我就托你在家用心看管、服侍,不可怠慢!倘家中四位相公有甚說話處,你可就稟知太太與曹相公,要他拘管。」老家人領命,遂同商春蔭拜辭了商尚書,先回紹興家裡來。商尚書方才發牌進京,不提。

且說商春蔭同老家人,不數日到了商府,老家人先將商尚書二信,送與商夫人與曹先生看了,商夫人就叫四個兒子接了商春蔭,進到內廳相見。商春蔭先拜見了母親,隨即與二兄、二弟同列對拜。拜畢,商夫人就留在內裡吃飯,飯罷,就吩咐收拾一間書房與他宿歇,又取出許多華麗衣服叫他更換。商春蔭只取了幾件淡素布衣穿在身上,華麗衣服一件也不穿。又去館中拜見曹先生,曹先生見他氣清骨秀,又因商尚書信中再三托他看管,也十分用情。只是四個兄弟見父親信中說他許多好處,又再三吩咐不許欺負他,他四兄弟心下暗暗不服,道:「他一個流來之子,得與我們認做兄弟,孰輕孰重,憑你論情論理,也該奉承我們三分,怎倒先戒我們欺負他?終不成倒讓他來欺負我們!再看他在我們面上何如,倘有不遜之處,便須慢慢弄他。」四弟兄暗暗各懷妒忌之心不提。

且說商春蔭自到商府之後,以為棲身有地,可以安心讀書,又見有人服侍,劉恩無甚用處,因思量故園不知怎生光景,遂打發劉恩回貴州,去打探家中消息。心安身閒,百慮俱無,得以專力盡心讀書。曹先生初意料他,以為必定要拜他為師。不期過了許多時,商春蔭只是自讀,並不提起。曹先生心下想道:「他年幼,尚不知,只道書就是這等讀,不知講解、做文尚有許多難處。商老先生又不在家,無人指教,我又不便自說,卻如何處?」因再四尋思,忽想道:「有算計來,我到明日定一文會之期,叫他來學做,他若做不來,便不妨叫他拜我為師了!」到了次日,因對商春茂兄弟四人說道:

「讀書不可怠惰,做文要訂一日期,不可亂做。如今限定每逢二、六日做文二篇,我便好考較優劣。」商春茂道:「老師嚴命,敢不敬從!」到了初二日,就大家都到書館大廳上來做文章。原來商府這書館甚大,商尚書曾請了三個飽學秀才做先生,凡是商門子姪願讀書的,都任他來讀。這曹先生卻是另請了來教他四個親子的。這日,曹先生到了廳上,因說道:

「今日既是大會之期,凡在館者雖非我教,亦該傳與他知,有願做文者,不妨來同做。」商春茂忙叫書童會傳,就有十數個願來同做。曹先生又說道:「你三弟新來,亦當通他知道。」商春茂又叫館童去說,商春蔭便也走來。大家分位而坐,坐定,曹先生出了兩個題目,眾子姪各各拈毫構思。原來商府這些子弟,雖出眾之才少,然都靠著尚書門第,倒有大半是進過學的,也都完得兩篇來。曹先生滿肚皮只認商春蔭未必會做,時時偷眼看他。誰知他接了題目到手,略沉想一想,便提起筆來,一揮而就,第一個交卷的便是他。曹先生展開一看,真是言言錦繡,字字珠璣,大有會於聖賢之旨。心下暗驚道:

「原來此子是個異才,怪道商老先生這等慇懃相托,我必須要收他做個門生方妙。」又候了多時,眾子弟方次第交完卷子。

曹先生一一評閱,便都覺庸庸腐腐,俱看不上眼,只得勉強各批評些勉勵之語。獨喚商春蔭到面前說道:「你資性盡高、才情盡妙,但學力有不到處,尚欠指點,你須細細講究一番,異日自成大器,萬萬不可任自家言性,而不虛心求益,便可惜自棄了。」商春蔭只應得一聲「是」,半字也不說甚麼,竟走了直來。曹先生又與眾子弟論論文字,方才散去。

到次日,曹先生只說商春蔭定來拜他為師。等了一日,卻不見動靜。因又對商春茂說道:「你三兄弟到是個讀書的資質,只可惜無人指點,可與他說,叫他也拜在我門下,我便好盡心與他講究。」商春茂因將此話與商春蔭說知,商春蔭道:

「拜師固好,但俗語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個事體甚大,安可輕易為之?曹先生叫我拜他為師,固是美意,但不知他的學力、文章可以作得我之師範否?」商春茂說道:「他一個孝廉,難道做不得你一個童生之師?」商春蔭道:「文章一道,那裡是如此說?煩大兄可將曹先生的文章,借幾篇與兄弟看看,果然有前輩風氣,我便自然與你看,你便知道了。」

因取了幾篇來,遞與商春蔭,商春蔭細細看了一遍,因笑說道:「曹先生這等文字,麻麻木木、不痛不癢,騙得一個舉人到手,造化他了﹔他若要中進士,須要拜我為師,怎倒叫我去拜他為師?」商春茂含怒道:「三弟小小年紀,怎說這等狂妄之語!他文字不好,已發鄉科,終不然你一個童生,倒好叫他拜你為師?」商春蔭道:「大兄不必怒,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日與大兄說也徒然,久當自知。」商春茂道:

「小小年紀,一味會說大話,你既說他文字不好,你有本事,明指出他那裡不好來我看,莫要這等狂言無實,壞了我商府讀書體面!」商春蔭道:「要我指出,這有何難?」因取筆將幾篇文字細細批評、塗抹道:「此處庸腐,此處泛常,此處不該如此做,此處卻該如此做。」將篇篇橫一豎,又直一豎,都涂得花花綠綠,遞與商春茂道:「大兄請細細一看,便知兄弟非妄言。」商春茂原不喜歡商春蔭,今又見他將先生文字批壞,又見說此大話,愈加不悅。因拿了文章來與曹先生看,只因這一看,有分教:

滿懷怒氣三千丈,一日陰謀十二時。

卻說商春茂深怪商春蔭狂妄,便拿了涂壞的文章與曹先生看,又將叫曹先生拜他為師的話都說了。曹先生不勝大怒道:「敢如此無知,若不看尊公面上,就該計較他才是!」自此之後,凡遇做文,便不來叫他。商春蔭見眾人才只平平,卻也不願來同做,只在自家書戶中朝夕苦讀。商春茂見他苦讀,心下暗想道:「他資姓又高,文章又好,又肯如此苦讀,明日自然會中。我商家四個親子不中,倒讓他一個螟蛉之子中去,何以為顏?莫若將花酒誘他,他一個窮乏之人,自然要著迷。」

算計定了,便時時尋個清客朋友,引誘他到花柳叢中去玩耍,爭耐他少年老成,見了婦人睬也不睬。商春茂又想道:「少年人血氣未定,那有個不好色的,這都是在人面前假老成。」因又借看花名色,騙他到城外館中歇宿,卻令一個絕美的娼妓假扮做良家婦女,到夜靜更深,悄悄來纏他道:「妾乃鄰家之女,因窺見郎君風流俊秀,十分動情,故不羞越禮相從,不識郎君亦有意乎?」商春蔭抬頭一看,見是個美貌女子,因拒他道:「小娘子來差了,我商春蔭雖是一個少年人形,卻是一段槁木,一塊死灰,絕不知道人間有情趣事,空勞枉駕,勿罪,勿罪!」那妓女裝出許多妖態,笑說道:「妾聞古之美色,魚沉雁落、花羞月閉,豈有風流俊秀如郎君,而不一動心者乎?還是郎君嫌妾醜陋,不足薦衾枕,故出此不情之言以拒之?但妾貌醜陋,而情實真切,萬望郎君略貌而言情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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