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動情。扯壞時,他怕人知道,欲滅形跡了,還是個有心人。」不知那陸仲含在那邊廢了好些心,道:「我嘗聞得謝老在我面前說兒子愚蠢,一女聰明,吹彈寫作,無所不能。這一定是他做的。詩中詞意似有意於我,但謝老以通家延我,我卻淫其女,於心何安?況女子一生之節義,我一生之行簡,皆系於此,豈可苟且!只是我心如鐵石,可質神明,但恐此女不喻,今日詩來,明日字到,或至泄漏,連我也難自白。不若棄此館而回,可以保全兩下,卻又沒個明目。」正在擺划不下時,不期這日值謝老被一個大老契往虎丘,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這機會,待至初更,著彩菱伴了兄弟,自卻明妝豔飾,逕至書房中來。
走至洞門邊,又想道:「他若見拒,如何是好?」便縮住了。又想道:「天下沒有這等膠執的,還去看。」乘著月光到書房門首,輕輕的彈了幾彈。那陸仲含讀得高興,一句長,一句短,一句高,一句低,那裡聽得?芳卿只得咬著指頭等了一回,又下階看了回月,不見動靜,又彈上幾彈,偏又撞他響讀時,立了一個更次,意興索然。正待回步,忽聽得「呀」地一聲,開出房來,卻是陸仲含出來解手,遇著芳卿,吃了一驚,定睛一看,好一個女子:
肌如聚雪,鬢若裁雲。彎彎翠黛,巫峰兩朵入眉頭﹔的的明眸,天漢雙星來眼底。乍啟口,清香滿座﹔半含羞,秀色撩人。白團斜掩賽班姬,翠羽輕投疑漢女。
仲含道:「那家女子?到此何干?」那芳卿閃了臉,逕往房中一闖。仲含便急了,道:「我是書館之中,你一個女流走將來,又是暮夜,教人也說不清,快去!」芳卿道:「今日原也說不清了。陸郎,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也。我自負才貌,常恐陷村人之手,願得與君備箕帚。前芳心已見於鞋中之詞,今值老父他往,舍弟熟睡,特來一見。」仲含道:
「如此,學生失瞻了。但學生已聘顧氏,不能如教了。」芳卿即淚下道:「妾何薄命如此?但妾素慕君才貌,形同寢寐,今日一見,後會難期,願借片時,少罄款曲,即異日作妾,亦所不惜。」遂牽仲含之衣。仲含道:「父執之女,斷無辱為妾之理。請自尊重,請回。」芳卿道﹔「佳人難得,才子難逢,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郎何恝然?」眉眉吐吐,越把身子捱近來。
陸仲含便作色道:「女郎差矣!『節義』二字不可虧。若使今日婦郎失身,便是失節。我今日與女郎苟合,便是不義。請問女郎,設使今日私情,明日洩露,女郎何以對令尊?異日何以對夫婿?那時非逃則死,何苦以一時貽千秋之臭。」芳卿道:「陸郎,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談,怎少年風月襟期,作這腐儒酸態?」仲含道:「寧今日女郎酸我腐我,後日必思吾言。負心這事,斷斷不為!」遂踏步走出房外。
芳卿見了,滿面羞慚,道:「有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識好!不識好!」還望仲含留他,不意仲含藏入花陰去了,只得怏怏而回。一到房中,和衣睡下,一時想起好羞,怎兩不相識,輕易見他?被他拒絕,成何光景?一時好惱:「天下不只你一個有才貌的,拿甚班兒?」又時自解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好歹要尋個似他的!」
思量半夜,到天明反睡了去。
彩菱到來,道:「姐姐辛苦!」芳卿道:「撞著呆物,我就回了。」彩菱道:「姐姐謊我,那個肯呆?」芳卿道:「真是。」
把夜來光景說與他。彩菱道:「有這等不識抬舉的。姐姐捱半年,怕不嫁出個好姐夫?要這等呆物,料也不溜亮的。」芳卿點了點頭。
仲含這廂怕芳卿又來纏,托老母抱病,家中無人,不便省親,要辭館回家。謝度城道:「怎令堂一時老病起來?莫不小兒觸實,家下伏侍不週?」仲含道:「並不是,實實是為老母之故。」謝度城見他忠厚,兒子也有光景,甚是戀戀不釋。
問女兒道:「你一向供看他,何如?」芳卿道:「想為館谷少,一個學生不住他身子。」謝度城見仲含意堅,只得聽他,道:
「先生若可脫身,還到舍下來終其事。」仲含唯唯。
到家,母親甚是驚訝,道:「你莫不有甚不老成處,做出事回來?」仲含道:「並沒甚事,只為家中母親獨居,甚是懸念,故此回來。」母親道:「固是你好意,但你處館,身去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
過幾時,謝度城著人送束修,且請赴館。仲含只在附近僧寺讀書。次年聞得謝老女隨人逃走,不知去向,後又聞得謝老檢女兒箱中,見有情書一紙,卻是在他家伴讀的薄喻義。
謝度城執此告官,此時薄喻義已逃去,家中只一母親,拖出來見了幾次官,追不出,只得出牌廣捕。陸仲含聽了,歎息道:「若是我當日有些苟且,若有一二字腳,今日也不得辨白了。」
荏苒三年,恰當大比。陸仲含遺才進場,到揭曉之夕,他母親忽然夢見仲含之父道:「且喜孩兒得中了,他應該下科中式,因有陰德,改在今科,還得聯捷。」母親覺來,門前報的已是來了。此時仲含尚在金陵,隨例飲宴參謁,耽延月余。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舊院耍,也有挾了妓女桃葉渡、燕子磯游船的,也有乘了轎在雨花台、牛首山各處觀玩的,他卻無事靜坐,蕭然一室,不改寒儒舊態。這些同年都笑他。事畢,到家謁母親、親友,也去拜謝度城。度城出來相見,道及:「小兒得先生開導,漸已能文,只是擇人不慎,誤延輕薄,遂成家門之丑。若當日先生在此,當不至此。」十分悽愴。
仲含在家中,母親道及得夢事,仲含道:「我寒儒有甚陰德及人?」十月,啟行北上,謝老父子也來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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