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官人特自鄉中遠來。叫翠娘可快出來相見!」起初翠翠見說了,正在心癢難熬之際,聽得外面有請,恨不得兩步做一步移了,急趨出廳中來。抬頭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礙著將軍眼睜睜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認。只得將錯就錯,認了妹子,叫聲:「哥哥!」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看官聽說,若是此時說話的在旁邊一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讓他每講一程話,敘一程闊,豈不是湊趣的事。爭奈將軍不做美,好像個監場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裡。金生與翠翠雖然夫妻相見,說不得一句私房話,只好問問:「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淚從肚裡落下罷了。
昔為同林鳥,今作分飛燕。
相見難為情,不如不相見。
又昔日樂昌公主在楊越公處見了徐德言,做一首詩道:
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今日翠翠這個光景頗有些相似。然樂昌與徐德言,楊越公曉得是夫妻的。此處金生與翠翠只認做兄妹,一發要遮遮飾飾,恐怕識破,意思更難堪也。還虧得李將軍是武夫粗鹵,看不出機關,毫沒甚麼疑心,只道是當真的哥子,便認做舅舅,親情的念頭重起來。對金生道:「舅舅既是遠來,道途跋涉,心力勞困,可在我門下安息幾時。我還要替舅舅計較。」
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來與舅舅穿了,換下身上塵污的舊衣。又令打掃西首一間小書房,安設牀帳被席,是件整備,請金生在裡頭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尋出機會與妻子相通。今見他如此認帳,正中心懷,欣然就書房裡宿了。只是心裡想著妻子就在裡面,好生難過。
過了一夜,明早起來,小豎來報道:「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將軍相見已畢,問道:「令妹能認字,舅舅可通文墨麼?」
金生道:「小生在鄉中以儒為業,那詩書是本等,就是經史百家,也多涉獵過的,有甚麼不曉得的勾當?」將軍喜道:「不瞞舅舅說,我自小失學,遭遇亂世,靠著長槍大戟掙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寵任,趨附我的盡多。日逐賓客盈門,沒個人替我接待,往來書札堆滿,沒個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煩。
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書達禮,就在我門下做個記室,我也便當了好些,況關至親,料舅舅必不棄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裡頭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淺薄,不稱將軍任使,豈敢推辭。」將軍見說大喜。連忙在裡頭去取出十來封書啟來,交與金生道:「就煩舅舅替看詳裡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為這些難處,而今卻好了。」金生拿到書房裡去,從頭至尾,逐封逐封備審來意,一一回答停當。將稿來與將軍看。將軍就叫金生讀一遍。就帶些解說在裡頭。聽罷,將軍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裡要說的話。好舅舅,是天送來幫我的了。」從此一發看待厚得甚厚。
金生是個聰明的人。在他門下,知高識低,溫和待人。自內至外沒一個不喜歡他的。他又愈加謹慎,說話也不敢聲高。
將軍面前只有說他好處的。將軍得意自不必說。卻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尋個空,便見見妻子,剖訴苦情﹔亦且妻子隨著別人已經多年,不知他心腹怎麼樣了?也要與他說個倒斷。」誰想自廳前一見之後,再不能夠相會。欲要與將軍說那要見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來,反為不美。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息,怎當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再不得一個便處。
日挨一日,不覺已是幾個月了。時值交秋天氣,西風夜起,白露為霜。獨處人房,感歎傷悲,終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這個時節,繡圍錦帳,同人臥起,有甚不快活處?不知心裡還記念著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淒,時刻難過?乃將心事作成一詩道:
好花移入玉欄杆,春色無緣得再看。
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
霧閣雲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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