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料樂極悲來!快活不上一年,撞著元政失綱,四方盜起。鹽徒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沿海一帶郡縣盡所陷。部下有個李將軍,領兵為先鋒,到民間擄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聞說劉翠翠之名,率領一隊家丁打進門來。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時合家只好自顧性命,抱頭鼠竄,那個敢向前爭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擁著去了。金定哭得個死而復生。欲待跟著軍兵蹤跡尋訪他去,爭奈元將官兵北來征討,兩下爭持,干戈不息,路斷行人。恐怕沒來由走去,撞在亂兵之手死了,也沒說處。只得忍酸含苦,過了日子。
至正末年,張士誠氣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吳兩浙,直拓至兩廣益州,盡歸掌握。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議招撫。士誠原沒有統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滿足,也要休兵。
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封為王爵,各守封疆。民間始得安靜,道路方可通行。金生思念翠翠,時刻不能去心。看見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尋訪。收拾了幾兩盤纏,結束了一個包裹,來別了自家父母。對丈人母道:「此行必要訪著妻子蹤跡,若不得見,誓不還家了。」痛哭而去。
路由揚州過了長江,進了潤州,風餐水宿,夜住曉行,來到平江。聽得路上人說,李將軍見在紹興守禦。急忙趕到臨安,過了錢塘江,趁著西興夜船到得紹興,去問人時,李將軍已調在安豐屯兵了。又不辭辛苦,問到安豐,安豐人說:
「早來兩日,也還在此,而今回湖州駐紮,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到湖州時,又要到別處去。」安豐人道:「湖州是駐紮地方,不到別處去了。」金生道:「這等,便遠在天邊,也趕得著。」於是一路向湖州來。算來金生東奔西走,腳下不知有萬千里路跑過來。在路上也守了好兩個年頭,不能夠見妻子一見,卻是此心再不放懈。於路沒了盤纏,只得乞丐度日﹔
沒有房錢,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堅鐵石,萬死不辭。
不則一日,到了湖州。去訪問時,果然有個李將軍開府在那裡。那將軍是張王得力之人,貴重用事,勢燄赫奕。走到他門前去看時,好不威嚴。但見:
門牆新彩,棨戟森嚴。獸面銅環,並銜而宛轉﹔
彪彤鐵漢,對峙以巍峨。門闌上貼著兩片不寫字的桃符,坐墩邊列著一雙不吃食的獅子。雖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間富貴家。
金生到了門首,站立了一回,不敢進去,又不好開言。只是舒頭探腦,望裡邊一望,又退立了兩步,躊躇不決。正在沒些起倒之際,只見一個管門的老蒼頭走出來,問道:「你這秀才有甚麼事幹?在這門前探頭探腦的,莫不是奸細麼?將軍知道了,不是耍處。」金生對他唱個喏道:「老丈拜揖。」老蒼頭回了半揖道:「有甚麼話?」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
前日亂離時節,有一妹子失去,聞得在貴府中,所以不遠千里尋訪到這個所在,意欲求見一面,未知確信,要尋個人問一問。且喜得遇老丈。」蒼頭道:「你姓甚名誰?你妹子叫名甚麼?多少年經?說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將出來,回覆你。」
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說著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劉,名喚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識字通書。失去時節,年方十七歲。。
算到今年,該有二十四歲了。」老蒼頭點點頭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個小娘子姓劉,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歲。
識得字,做得詩,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專房之寵,不比其他。你的說話,不差,不差。依說是你妹子,你是舅爺了。你且在門房裡坐一坐,我去報與將軍知道。」蒼頭急急忙忙奔了進去。金生在門房等著回話不提。
且說劉翠翠自那年擄去,初見李將軍之時,先也哭哭啼啼,尋死覓活,不肯隨順。李將軍嚇他道:「隨順了,不去難為你合家老小﹔若不隨順,將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與丈夫家裡,只能勉強依從。李將軍見他聰明伶俐,知書曉事,愛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舉,百順千隨。翠翠雖是支陪笑語,卻是無不思念丈夫,沒有快活的日子。心裡癡想:「緣分不斷,或者還有時節相會。」爭奈日復一日,隨著李將軍東征西戰,沒個定蹤,不覺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將軍見老蒼頭來稟,說有他的哥劉金定在外邊求見。李將軍問翠翠道:「你家裡有個哥哥麼?」翠翠心裡想道:
「我那得有甚麼哥哥來?多管是丈夫尋到此間,不好說破,故此托名。」遂轉口道:「是有個哥哥,多年隔別了,不知是也不是,且問他甚麼名字才曉得。」李將軍道:「管門的說『是甚麼劉金定。』」翠翠聽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曉得是丈夫冒了劉姓來訪問的了!說道:「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見他。」李將軍道:「待我先出去見過了,然後來喚你。」將軍吩咐蒼頭:「去請那劉秀才進來。」蒼頭承命出來,領了金生進去。李將軍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廳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將軍受了禮,問道:「秀才何來?」金生道:
「金定姓劉,淮安人。先年亂離之中,有個妹子失散。聞得在將軍府中,特自本鄉到此,叩求一見。」將軍見他儀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動顏色道:「舅舅請起。你令妹無恙,即當出來相見。」旁邊站著一個童兒,叫名小豎。就叫他進去傳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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