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娘同著張六嫂回到家中,將上項事說與生母。孫寡婦聽了,心中倒沒有主意,想到:「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個病重,變出些不好來,害了女兒﹔將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誤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對張六嫂道:「大嫂,待我酌量定了,明早來取回信罷。」張六嫂道:「正是,大娘從容計較計較,老身明早來也。」說罷自去。且說孫寡婦與兒子玉郎商議:「這事怎生計較?」玉郎道:「看起來還是病重,故不要養娘相見。如今必要回他另擇日子,他家也沒奈何,只得罷休。但是空費他這番東西,見得我家沒有情義。倘後來病好相見之間,覺道沒趣。若依了他們時,又恐果然有變,那時進退兩難,懊悔卻便遲了。依著孩兒,有個兩全之策在此,不知母親可聽?」孫寡婦道:「你且說是甚兩全之策?」玉郎道:
「明早教張六嫂去說,日子便依著他家,妝奩一毫不帶。且喜過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連妝奩送去。是恁親,縱有變故,也不受他們籠絡,這卻不是兩全其美。」孫寡婦道﹔
「你真是個孩子家見識!他們一時假意應承娶去,過了三朝,不肯放回,卻怎麼處?」玉郎道:「如此怎好?」孫寡婦又想了想道:「除非明日教張六嫂依此去說,臨期教姐姐閃過一邊,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內原帶一副道袍鞋襪。預防到三朝,容你回來,不消說起。倘若不容,且住在那裡,看個下落。倘有三長兩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個扯得你住!」
玉郎道:「別事便可,這事卻使不得!後來被人曉得,教孩兒怎生做人?」孫寡婦見兒子推卻,心中大怒道:「縱別人曉得,不過是耍笑之事,有甚大害!」玉郎平時孝順,見母親發怒,連忙道:「待孩兒去便了。只不會梳頭,卻怎麼好?」孫寡婦道:「我教養娘伏待你去便了。」計較已定,次早張六嫂來討回音,孫寡婦與她說如此如此,恁般恁般。「若依得,便娶過去。依不得,便另擇日罷。」張六嫂復了劉家,一一如命。你道他為何就肯了?只因劉璞病勢愈重,恐防不妥,單要哄媳婦到了家裡,便是買賣了。故此將錯就錯,更不爭長競短。那知孫寡婦已先參透機關,將個假貨送來。劉媽媽反做了:
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休煩絮。到了吉期,孫寡婦把玉郎妝扮起來,果然與女兒無二,連自己也認不出真假。又教習些女人禮數。諸色好了,只有兩件難以遮掩,恐怕露出事來。那兩件?第一件是足與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趫趫,鳳頭一對,露在湘裙之下,蓮步輕移,如花枝招展一般。玉郎是個男子漢,一隻腳比女子的有三四隻大。雖然把掃地長裙遮了,教他緩行細步,終是有些蹊蹺。這也還在下邊,無人來揭起裙兒觀看,還隱藏得過。第二件是耳上環兒。此乃女平常日時所戴,愛輕巧的,也少不得戴對丁香兒,那極貧小戶人家,沒有金的銀的,就是銅錫的,也要買對兒戴著。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滿頭珠翠﹔若耳上沒有環兒,可成模樣麼?他左耳還有個環眼,乃是幼時恐防難養芽過的,那右耳卻沒眼兒,怎生戴得?孫寡婦左思右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你道是甚計策?他教養娘討個小小膏藥,貼在右耳。若問時,只說環眼生著疳瘡,戴不得環子。露出左耳上眼兒掩飾。打點停當。將珠姨藏過一間房裡,專候迎親人來。到了黃昏時後,只聽得鼓樂喧天,迎親轎子已到門首。張六嫂先入來,看見新人打扮得如花神一般,好不歡喜。眼前不見玉郎,問道:「小官人怎地不見?」孫寡婦道:「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裡,起來不得。」那婆子不知就裡,不來再問。孫寡婦將酒飯犒賞了來人,賓相念起詩賦,請新人上轎。玉郎兜上方巾,向母親作別。孫寡婦一路假哭,送出門來。上了轎子,教養娘跟著,隨身只有一隻皮箱,更無一毫妝奩。孫寡婦又叮囑張六嫂道:「與你說過,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張六嫂連聲答應道:「這個自然!」
不提孫寡婦。且說迎親的,一路笙簫聒耳,燈燭輝煌,到了劉家門首,賓相進來說道:「新人將已出轎,沒新郎迎接,難道教她獨自拜堂不成?」劉公道:「這卻怎好?不要拜罷!」
劉媽媽道:「我自有道理。教女兒陪拜便了。」既令慧娘出來相迎。賓相念了闌門詩賦,請新人出了轎子。養娘和張六嫂兩邊扶著。慧娘相迎,進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親戚,雙雙卻是兩個女人同拜。隨從人沒一個不掩口而笑。都相見過了,然後姑嫂對拜。劉媽媽道:「如今到房中去與孩兒沖喜。」樂人吹打,引新人進房,來到臥牀邊,劉媽媽揭起帳子,叫道:「我的兒,今日娶你媳婦來家沖喜,你須掙扎精神則個。」連叫三四次,並不則聲。劉公將燈照時,只見頭兒歪在半邊,昏迷去了。原來劉璞病得身子虛弱,被鼓樂一震,故此迷昏。當下老夫妻手忙腳亂,掐住人中,即教取過熱湯,灌了幾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甦醒。劉媽媽教劉公看著兒子,自己引新人進房中去。揭起方巾,打一看時,美麗如畫。親戚無不喝彩。只有劉媽媽心中反覺苦楚。她想:「媳婦憑般美貌,與兒子正是一對兒。若得雙雙奉待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誰想他沒福,臨做親卻染此大病,十分中倒有九分不妙。倘有一差兩誤,媳婦少不得歸於別人,豈不目前空喜!」
不提劉媽媽心中之事。且說玉郎也舉目看時,許多親戚中,只有姑娘生得風流標緻。想道:「好個女子,我孫潤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憑般出色,一定要求她為婦。」這裡玉郎方在贊羨,誰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向張六嫂說她標緻,我還未信,不想話不虛傳。只可惜哥哥沒福受用,今夜教她孤眠獨宿。若我丈夫像得她這樣美貌,便稱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夠哩!」不提二人彼此欣羨。劉媽媽請眾親戚赴過花紅筵席,各自分頭歇息。賓相樂人,俱已打發去了。張六嫂沒有睡處,也自歸家。玉郎在房,養娘與他卸了首飾,秉燭而坐,不敢便寢。劉媽媽與劉公商議道:「媳婦初到,如何教她獨宿。可教女兒去陪伴。」劉公道:「只怕不穩便。由她自睡罷。」劉媽媽不聽,對慧娘道:「你今夜陪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她怕冷靜。」慧娘正愛著嫂嫂,見說教她相伴,恰中其意。劉媽媽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子,只因你官人有些小恙,不能同房,特令小女來同睡。」玉郎恐露出馬腳,回道:
「奴家自來最怕生人,倒不消得伴罷。」劉媽媽道:「呀!你們姑嫂年紀相仿,即如姊妹一般,正好相處,怕怎的!你若嫌不穩時,各自蓋著條被兒,便不妨了。」對慧娘道:「你去收拾了被窩過來。」慧娘答應而去。玉郎此時,又驚又喜。喜的是心中正愛著姑娘標緻,不想天與其便,劉媽媽今來陪臥,這事便有幾分了﹔驚的恐她不允,一時叫喊起來,反壞了自己之事。又想道:「此番錯過,後會難逢!看這姑娘年紀已在當時,情竇料也開了。須用工緩緩撩撥熱了,不怕不上我鉤。」
心中正想,慧娘教丫鬟拿了被兒同進房來,放在牀上,劉媽媽起身,同丫鬟自去。慧娘將房門閉上,走到玉郎身邊,笑容可掬,乃道:「嫂嫂,適來見你一些東西不吃,莫不餓了?」
玉郎道:「倒還未餓。」慧娘又道:「嫂嫂,今後要甚東西,可對奴家說知,自去拿來,不要害羞不說。」玉郎見她意兒慇懃,心下暗喜,答道:「多謝姑娘美情!」慧娘見燈上結著一個大大花兒,笑道:「嫂嫂,好個燈花兒,正對著嫂嫂,可知喜也!」
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還是姑娘的喜信。」慧娘道:
「嫂嫂說話倒會耍人。」兩個閒話一回。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請睡罷。」玉郎道:「姑娘先請。」
慧娘道:「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僭先!」玉郎道:「這個房中還是姑娘是客。」慧娘笑道:「憑般佔先了。」便解衣先睡。
養娘見兩下取笑,覺道玉郎不懷好意,低低說道:「官人,你須要斟酌,此事不是當耍的。倘大娘知了,連我也不好。」玉郎道:「不消囑付,我自曉得。你自去睡。」養娘便去旁邊打個鋪兒睡下。玉郎起身攜著燈兒,走到牀邊,揭起帳子照看,只見慧娘卷著被兒,睡在裡牀,見玉郎將燈來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罷了,照怎的?」玉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頭,方好來睡。」把燈放在牀前一隻小桌兒上,解卸了上身衣服,下體小衣卻穿著,問道:「姑娘,今年青春了?」慧娘道:「一十五歲。」又問:「姑娘許的是那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言。玉郎把頭挨到她枕上,附耳道:「我與你一般是女兒家,何必害羞。」慧娘方才答道:「是開生藥鋪的裴家。」又問道:「可見說佳期還在何日?」慧娘低低道:「近日曾教媒人再三來說。爹道奴家年紀尚小,回他們再緩幾時。」玉郎笑道:
「回了他家,你心下可不氣麼?」慧娘伸手把玉郎的頭推下枕來,道:「你不是個好人!哄了我的話,便來耍人。我若氣惱時,今夜你心裡還不知怎地惱著哩。」玉郎依舊又挨到枕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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