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假公子獨坐在東廂,明知有個蹊蹺緣故,只是不睡。
果然一更之後,管家婆挨門而進,報道:「小姐自來相會。」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敘禮。有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個字也講不出,及至見了小姐,偏會溫存絮語。這裡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卻夫人,一般也老落起來。兩個你問我答,敘了半晌。阿秀話出衷腸,不覺兩淚交流。那假公子也裝出捶胸歎氣,揩眼淚、縮鼻涕,許多醜態﹔又假意解勸小姐,抱摟綽趣,盡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門外聽見兩個悲泣,連累他也恓惶,墮下幾點淚來,誰知一邊是真,一邊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銀兩首飾,遞與假公子,再三囑咐,自不必說。假公子收過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燈兒吹滅,苦要求歡。阿秀怕聲張起來,被丫鬟們聽見了,壞了大事,只得勉從。有人作《如夢令》詞云:
可惜名花一朵,繡幕深閨藏護。不遇探花郎,陡被狂蜂殘破。錯誤、錯誤,怨殺東風吩咐。
常言「事不三思,終有後悔」。孟夫人要私贈公子,玉成親事,這是錦片的一團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樁事情,如何不教老園公親見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來,只合當面囑咐一番,把東西贈他,再教老園公送他回去,看個下落,萬無一失。千不合,萬不合,教女兒出來相見,又教女兒自到東廂敘話,這分明放一條方便路與他,如何不做出事來!莫說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牽攀的話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
閒話休題。且說假公子得了便宜,放鬆那小姐去了。五鼓時,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湯點心之類,又囑咐道:「拙夫不久便回,賢婿早做準備,休得怠慢。」假公子別了夫人,出了後花園門,一頭走,一頭想道:「我白白裡騙了一個宦家閨女,又得了許多財帛,不曾露出馬腳,萬分僥倖。只是今日魯家又來,不為全美。聽得說顧僉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耽擱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顧僉事回來,他便不敢去了,這事就十分乾淨了。」計較已定,走到個酒店上,自飲三杯,吃飽了肚裡,直延挨到午後,方才回家。魯公子正等得不耐煩,只為沒有衣服,轉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來,教莊家往東村尋取兒子,並無蹤跡。走向媳婦田氏房前問道:
「兒子衣服有麼?」田氏道:「他自己檢在箱裡,不曾留得鑰匙。」
原來田氏是東村田貢元的女兒,倒有十分顏色,又且通書達禮。田貢元原是石成縣中有名的一個豪傑,只為一個有司官與他做對頭,要下手害他,卻是梁尚賓的父親與他舅子魯廉憲說了,廉憲也素聞其名,替他極口分辨,得免其禍。因感激梁家之恩,把這女兒許他為媳。那田氏像了父親,也帶三分俠氣,見丈夫是個蠢貨,又且不乾好事,心下每每不悅,開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婦兩不和順,連衣服之類,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卻說姑姪兩個正在心焦,只見梁尚賓滿臉春色回家。老娘便罵道:「兄弟在此專等你的衣服,你卻在那裡噇酒,整夜不歸,又沒處尋你!」梁尚賓不回娘話,一逕走到自己房中,把袖裡東西都藏過了,才出來對魯公子道:「偶為小事纏住身子,耽擱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罷。」老娘又罵道:「你只顧把件衣服借與做兄弟的,等他自己乾正務,管他今日明日!」魯公子道:「不但衣服,連鞋襪都要告借。」梁尚賓道:「有一雙青緞子鞋,在間壁皮匠家上底。今晚催來,明日早上穿去。」魯公子沒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到明朝,梁尚賓只推頭疼,又睡到日高三丈,早飯都吃過了,方才起身,把道袍、鞋襪慢慢的逐件搬將出來,無非要遲延時刻,等顧僉事回家。魯公子不敢就穿,又借個包袱兒包好,付與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類,喚個莊客送公子回去。又囑咐道:「若親事就緒,可來回覆我一聲,省得我牽掛。」魯公子作揖轉身。梁尚賓相送一步,又說道:「兄弟,你此去須要仔細,不知他意兒好歹,真假如何。依我說,不如只往前門,硬挺著身子進去。怕不是他親女婿,趕你出來!又且他家差老園公請你,有憑有據,須不是你自輕自賤。他有好意,自然相請﹔若是翻轉臉來,你拼得與他訴落一場,也教街坊上人曉得。倘到後園曠野之地,彼若暗算,你卻沒有個退步。」魯公子又道:「哥哥說得是。」
正是:
背後害他當面好,直心人對沒心人。
魯公子回到家裡,將衣服、鞋襪裝扮起來。只有頭巾分寸不對,不曾借得,把舊的脫將下來,用清水擺淨,教婆子在鄰捨家借個熨鬥,吹些火來,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壞的去處,再把些飯兒黏得硬硬的,墨兒涂得黑黑的。只是這頂巾也弄了一個多時辰,左戴右戴,只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當了,方才移步,逕投顧僉事家來。門公認是生客,回道:
「老爺東莊去了。」魯公子終是宦家的子弟,不慌不忙的說道:
「可報老夫人,說道:魯某在此。」門公方知是魯公子,卻不曉得來情,便道:「老爺不在家,小人不敢亂傳。」魯公子道:
「老夫人有命,喚我到來。你去通報自知,須不連累你們。」門公傳話進去,稟說:「魯公子在外要見,還是留他進來?還是辭他?」孟夫人聽說,吃了一驚,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來﹔
且請到正廳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問他有何話說。管家婆出來,瞧了一瞧,慌忙轉身進去,對老夫人道:「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臉兒。前夜是胖胖兒的,黑黑兒的,如今是白白兒的,瘦瘦兒的。」夫人不信,道:「有這等事!」親到後堂,從簾內張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決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細細把家事盤問,他答來一字無差。孟夫人初見假公子之時,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語言文雅,倒像真公子的模樣。再問他今日為何而來。答道:「前蒙老園公傳話呼喚,因魯某羈滯鄉間,今早才回,特來參謁。望恕遲誤之罪。」夫人道:「這是真情無疑了。只不知前夜打脫冒的冤家,又是那裡來的!」慌忙轉身進房,與女兒說其緣故。
又道:「這都是做爺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沒人知道,往事不須提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請來的,無物相贈,如之奈何?」正是:
只因一著錯,滿盤都是空。
阿秀聽罷呆了半晌,那時一肚子情懷,好難描寫:說慌又不是慌,說羞又不是羞•說惱又不是惱,說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亂針刺體,痛癢難言。喜得他志氣過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親且與他相見。我自有道理。」孟夫人依了女兒言語,出廳來相見公子。公子掇一把高椅,朝上放下,「請岳母夫人上坐,待小婿魯某拜見。」孟夫人謙讓了一回,從旁站立,受了兩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魯某只為家貧,有缺禮數。蒙岳母夫人不棄,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覺惶愧,無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廳門掩上,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站住簾內,如何肯移步,只叫管家婆傳語道:「公子不該耽擱鄉間,負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鄉間,有失奔趨,今方踐約,如何便說相負?」阿秀在簾內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遲了三日,不堪伏侍巾櫛,有玷清門。便是金帛之類,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釵二股,金鈿一對,卿表寸意。公子宜別選良姻,休得以妾為念。」管家婆將兩般首飾遞與公子。公子還疑是悔親的說話,那裡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曉。公子請快轉身,留此無益。」說罷,只聽得哽哽咽咽的哭了進去。魯學曾愈加疑惑,向夫人發作道:「小婿雖貧,非為這兩件首飾而來。今日小姐似有決絕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語?既如此相待,又呼喚魯某則甚?」夫人道:「我母子並無異心,只為公子來遲,不將姻事為重,所以小女心中憤怨。公子休得多疑。」魯學曾只是不信,敘起父親存日,許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貧一富,就忍得改變了。魯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後也生退悔之心?」嘮嘮叨叨的說個不休。孟夫人有口難辨,倒被他纏住身子,不好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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