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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更新时间:2021-01-24 15:13:23


話說香菱見眾人正說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一首.若使得,我便還學,若還不好,我就死了這作詩的心了。”說著,把詩遞与黛玉及眾人看時,只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蛾應借問, 緣何不使永團圓!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請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著是他們瞞哄自己的話,還只管問黛玉寶釵等.

正說之間,只見几個小丫頭并老婆子忙忙的走來,都笑道:“來了好些姑娘奶奶們,我們都不認得,奶奶姑娘們快認親去。”李紈笑道:“這是那里的話?你到底說明白了是誰的親戚?"那婆子丫頭都笑道:“奶奶的兩位妹子都來了.還有一位姑娘,說是薛大姑娘的妹妹,還有一位爺,說是薛大爺的兄弟.我這會子請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們先上去罷。”說著,一徑去了.寶釵笑道:“我們薛蝌和他妹妹來了不成?"李紈也笑道:“我們嬸子又上京來了不成? 他們也不能湊在一處,這可是奇事。”大家納悶,來至王夫人上房,只見烏壓壓一地的人.

原來邢夫人之兄嫂帶了女儿岫煙進京來投邢夫人的, 可巧鳳姐之兄王仁也正進京,兩親家一處打幫來了.走至半路泊船時,正遇見李紈之寡嬸帶著兩個女儿大名李紋,次名李綺也上京.大家敘起來又是親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年父親在京時已將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婚,正欲進京發嫁,聞得王仁進京,他也帶了妹子隨后赶來.所以今日會齊了來訪投各人親戚.于是大家見禮敘過,賈母王夫人都歡喜非常.賈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燈花爆了又爆,結了又結,原來應到今日。”一面敘些家常,一面收看帶來的禮物,一面命留酒飯.鳳姐儿自不必說,忙上加忙.李紈寶釵自然和嬸母姊妹敘离別之情.黛玉見了,先是歡喜,次后想起眾人皆有親眷, 獨自己孤單,無個親眷,不免又去垂淚.寶玉深知其情,十分勸慰了一番方罷.

然后寶玉忙忙來至怡紅院中,向襲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們還不快看人去!誰知寶姐姐的親哥哥是那個樣子,他這叔伯兄弟形容舉止另是一樣了,倒象是寶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他這妹子,更有大嫂嫂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 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這几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 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几個,難道還有几個不成?"一面說,一面自笑自歎.襲人見他又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來, □□笑向襲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儿,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兩個妹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蔥儿。”

一語未了,只見探春也笑著進來找寶玉,因說道:“咱們的詩社可興旺了。”寶玉笑道:“正是呢.這是你一高興起詩社,所以鬼使神差來了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們可學過作詩不曾?"探春道:“我才都問了他們,雖是他們自謙,看其光景,沒有不會的.便是不會也沒難處,你看香菱就知道了。”襲人笑道:“他們說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著怎么樣?"探春道:“果然的話.据我看,連他姐姐并這些人總不及他。”襲人听了,又是詫异,又笑道:“這也奇了,還從那里再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見了,喜歡的無可不可,已經逼著太太認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養活,才剛已經定了。”寶玉喜的忙問:“這果然的?"探春道:“我几時說過謊!"又笑道:“有了這個好孫女儿,就忘了這孫子了。”寶玉笑道:“這倒不妨,原該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明儿十六,咱們可該起社了。”探春道:“林丫頭剛起來了,二姐姐又病了,終是七上八下的。”寶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他又何妨。”探春道:“性等几天,他們新來的混熟了,咱們邀上他們豈不好? 這會子大嫂子寶姐姐心里自然沒有詩興的,況且湘云沒來,顰儿剛好了, 人人不合式.不如等著云丫頭來了,這几個新的也熟了,顰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寶姐姐心也閒了,香菱詩也長進了,如此邀一滿社豈不好?咱們兩個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 除寶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們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個要不在咱們這里住,咱們央告著老太太留下他們在園子里住下,咱們豈不多添几個人,越發有趣了。”寶玉听了,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倒是你明白.我終久是個糊涂心腸,空喜歡一會子,卻想不到這上頭來。”

說著,兄妹兩個一齊往賈母處來。”果然王夫人已認了寶琴作干女儿,賈母歡喜非常,連園中也不命住,晚上跟著賈母一處安寢.薛蝌自向薛蟠書房中住下.賈母便和邢夫人說:“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園里住几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艱難,這一上京, 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們治房舍,幫盤纏,听如此說,豈不愿意.邢夫人便將岫煙交与鳳姐儿.鳳姐儿籌算得園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設一處,莫若送到迎春一處去,倘日后邢岫煙有些不遂意的事,縱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無干.從此后若邢岫煙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觀園住到一個月上,鳳姐儿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煙. 鳳姐儿冷眼□版朵心性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儿又怜他家貧命苦,比別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論了.

賈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伏,今見他寡嬸來了,便不肯令他外頭去住. 那李嬸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意不從,只得帶著李紋李綺在稻香村住下來.

當下安插既定, 誰知保齡侯史鼐又遷委了外省大員,不日要帶了家眷去上任.賈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鳳姐儿另設一處与他住.史湘云執意不肯,只要与寶釵一處住,因此就罷了.

此時大觀園中比先更熱鬧了多少. 李紈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湘云,李紋,李綺,寶琴,邢岫煙,再添上鳳姐儿和寶玉,一共十三個.敘起年庚,除李紈年紀最長,他十二個人皆不過十五六七歲,或有這三個同年,或有那五個共歲,或有這兩個同月同日, 那兩個同刻同時,所差者大半是時刻月分而已.連他們自己也不能細細分晰,不過是"弟”“兄”“姊”“妹"四個字隨便亂叫.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只想作詩, 又不敢十分羅皂寶釵,可巧來了個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愛說話的, 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請教他談詩,越發高了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 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儿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听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么個話口袋子,滿嘴里說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韋蘇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溫八叉之綺靡, 李義山之隱僻.放著兩個現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問道:“是那兩個?好姐姐,你告訴我。”寶釵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瘋湘云之話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來.

正說著, 只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那里的? "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么好看, 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可見老太太疼你了, 這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寶釵道:“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他也再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里來,這兩處只管頑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別進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們的。”說的寶釵, 寶琴,香菱,鶯儿等都笑了.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 我們這琴儿就有些象你.你天天說要我作親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認他作親妹妹罷了。”湘云又瞅了寶琴半日,笑道:“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 正說著,只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 要什么東西只管要去,別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來的福气!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都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只是他。”口里說,手指著寶玉.寶釵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說著又指著黛玉.湘云便不則聲.寶釵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疼呢,那里還惱?你信口儿混說.他的那嘴有什么實据。”寶玉素習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 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云如此說了, 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時,果然与寶釵之說相符, 心中悶悶不樂.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好,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時林黛玉又赶著寶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親姊妹一般.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諸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与黛玉親敬异常.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

一時寶釵姊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后, 湘云往賈母處來,林黛玉回房歇著.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說了取笑,你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听听。”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几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几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几時接了?你說說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玉道:“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我反落了單。”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 細細告訴了寶玉.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几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儿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黛玉因說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駘□*,不免又哭了.寶玉忙勸道:“你又自尋煩惱了.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了, 你還不保養.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 "黛玉拭淚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象比舊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寶玉道:“這是你哭慣了心里疑的,豈有眼淚會少的!”

正說著,只見他屋里的小丫頭子送了猩猩氈斗篷來,又說:“大奶奶才打發人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人作詩呢。”一語未了,只見李紈的丫頭走來請黛玉.寶玉便邀著黛玉同往稻香村來.黛玉換上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狸里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齊踏雪行來.只見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与羽毛緞斗篷,獨李紈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并無避雪之衣.一時史湘云來了,穿著賈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燒大褂子, 頭上帶著一頂挖云鵝黃片金里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也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來。”湘云笑道:“你們瞧瞧我里頭打扮的。”一面說,一面脫了褂子.只見他里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小袖掩衿銀鼠短襖, 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紅裝緞狐□褶子,腰里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眾人都笑道:“偏他只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麗了些. "湘云道:“快商議作詩!我听听是誰的東家?"李紈道:“我的主意.想來昨儿的正日已過了,再等正日又太遠,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湊個社,又替他們接風,又可以作詩.你們意思怎么樣?"寶玉先道:“這話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 晴了又無趣。”眾人看道:“這雪未必晴,縱晴了,這一夜下的也夠賞了。”李紈道:“我這里雖好,又不如蘆雪庵好.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作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 況且咱們小頑意儿,單給鳳丫頭個信儿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里來。”指著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里頭二丫頭病了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總五六兩銀子也盡夠了。”寶釵等一齊應諾.因又擬題限韻,李紈笑道:“我心里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臨期,橫豎知道. "說畢,大家又閒話了一回,方往賈母處來.本日無話.到了次日一早,寶玉因心里記挂著這事,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來.掀開帳子一看,雖門窗尚掩,只見窗上光輝奪目, 心內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寶玉此時歡喜非常,忙喚人起來,□漱已畢,只穿一件茄色哆羅呢狐皮襖子,罩一件海龍皮小小鷹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針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庵來. 出了院門,四顧一望,并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如裝在玻璃盒內一般. 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便立住, 細細的賞玩一回方走.只見蜂腰扳橋上一個人打著傘走來,是李紈打發了請鳳姐儿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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