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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更新时间:2021-01-24 15:12:58


話說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明正未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 哭了几聲,便隨口念了几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听見,先不過點頭感歎,次后听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 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宁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 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网,使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那林黛玉正自傷感, 忽听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難道還有一個痴子不成?"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林黛玉看見,便道:“啐!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歎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

這里寶玉悲慟了一回, 忽然抬頭不見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 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林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赶上去,說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后撂開手。”林黛玉回頭看見是寶玉, 待要不理他,听他說"只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這話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說道:“有一句話,請說來。”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听不听?"黛玉听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后面歎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林黛玉听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么樣? 今日怎么樣?"寶玉歎道:“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听見姑娘也愛吃,連忙干干淨淨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頭們想到了.我心里想著:姊妹們從小儿長大, 親也罷,熱也罷,和气到了儿,才見得比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 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 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姊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獨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滴下眼淚來.

黛玉耳內听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形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他這般形景,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憑著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 便有一二分錯處,你倒是或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兩句,打我兩下, 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樣才好. 就便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申明了緣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這個話, 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說道:“你既這么說,昨儿為什么我去了, 你不叫丫頭開門?"寶玉詫异道:“這話從那里說起?我要是這么樣,立刻就死了! "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 起什么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聲歪气的也是有的。”寶玉道:“ 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我論理不該說.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寶姑娘來,什么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著抿著嘴笑.寶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說話,只見丫頭來請吃飯,遂都往前頭來了.王夫人見了林黛玉,因問道:“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過這么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就好了,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我也忘了。”寶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他吃什么人參養榮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麥味地黃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寶玉扎手笑道:“從來沒听見有個什么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的滿屋里人都笑了.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 "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寶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的。”

王夫人又道:“既有這個名儿,明儿就叫人買些來吃。”寶玉笑道:“這些都不中用的. 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 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丑, 道:“放屁!什么藥就這么貴?"寶玉笑道:“當真的呢,寅, 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儿也古怪, 一時也說卯, 不清.只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辰, 足.龜大何首烏, 千年松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都不巳, 算為奇,只在群藥里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午, 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未, 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 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申, 了.太太不信,只問寶姐姐。”寶釵听說,笑著搖手儿酉, 說:“我不知道,也沒听見.你別叫姨娘問我。”王夫戍, 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寶玉站亥, 在當地,听見如此說,一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13, 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我撒謊。”口里說著,忽一回身,14, 只見林黛玉坐在寶釵身后抿著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15, 著羞他.

鳳姐因在里間屋里看著人放桌子, 听如此說,便走來笑道:“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作什么,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那里知道這么費事.我問他什么藥,他說是寶兄弟的方子,說了多少藥, 我也沒工夫听.他說不然我也買几顆珍珠了,只是定要頭上帶過的,所以來和我尋.他說: `妹妹就沒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來,過后儿我揀好的再給妹妹穿了來.'我沒法儿,把兩枝珠花儿現拆了給他.還要了一塊三尺上用大紅紗去,乳缽乳了隔面子呢。”鳳姐說一句,那寶玉念一句佛,說:“太陽在屋子里呢!"鳳姐說完了,寶玉又道:“太太想,這不過是將就呢.正經按那方子,這珍珠寶石定要在古墳里的,有那古時富貴人家裝裹

的頭面,拿了來才好.如今那里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帶過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花的!就是墳里有這個,人家死了几百年,這會子翻尸盜骨的,作了藥也不靈!”

寶玉向林黛玉說道:“你听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謊不成?"臉望著黛玉說話,卻拿眼睛□,著寶釵.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支吾著我. "王夫人也道:“寶玉很會欺負你妹妹。”寶玉笑道:“太太不知道這原故.寶姐姐先在家里住著,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況如今在里頭住著呢,自然是越發不知道了. 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打諒我撒謊呢。”正說著,只見賈母房里的丫頭找寶玉林黛玉去吃飯. 林黛玉也不叫寶玉,便起身拉了那丫頭就走.那丫頭說等著寶玉一塊儿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飯了,咱們走.我先走了。”說著便出去了.寶玉道:“我今儿還跟著太太吃罷. "王夫人道:“罷,罷,我今儿吃齋,你正經吃你的去罷。”寶玉道:“我也跟著吃齋。”說著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寶釵等笑道:“你們只管吃你們的,由他去罷。”寶釵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緊的不自在呢。”寶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一時吃過飯,寶玉一則怕賈母記挂,二則也記挂著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飯吃茶也是這么忙碌碌的。”寶釵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罷, 叫他在這里胡羼些什么。”寶玉吃了茶,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 可巧走到鳳姐儿院門前,只見鳳姐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來個小廝們挪花盆呢. 見寶玉來了,笑道:“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几個字儿。”寶玉只得跟了進來.到了屋里,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 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道:“這算什么?又不是帳,又不是禮物,怎么個寫法?"鳳姐儿道:“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寶玉听說只得寫了.鳳姐一面收起,一面笑道:“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個丫頭叫紅玉,我要叫了來使喚, 明儿我再替你挑几個,可使得?"寶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何必問我。”鳳姐笑道:“既這么著,我就叫人帶他去了。”寶玉道:“只管帶去。”說著便要走.鳳姐儿道:“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寶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我回來罷。”說著便來至賈母這邊,只見都已吃完飯了.賈母因問他:“跟著你娘吃了什么好的? "寶玉笑道:“也沒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飯。”因問:“林妹妹在那里?"賈母道:“里頭屋里呢。”

寶玉進來, 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裁什么呢. 寶玉走進來笑道:“哦,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飯,這么空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 "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個丫頭說道:“那塊綢子角儿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听了,只是納悶.只見寶釵探春等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回話.寶釵也進來問:“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見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發能干了,連裁剪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 "寶釵笑道:“我告訴你個笑話儿,才剛為那個藥,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里不受用了. "林黛玉道:“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寶玉向寶釵道:“老太太要抹骨牌, 正沒人呢,你抹骨牌去罷。”寶釵听說,便笑道:“我是為抹骨牌才來了?"說著便走了. 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罷,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說著又裁.寶玉見他不理,只得還陪笑說道:“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遲。”林黛玉總不理.寶玉便問丫頭們:“這是誰叫裁的?"林黛玉見問丫頭們,便說道:“憑他誰叫我裁,也不管二爺的事!"寶玉方欲說話,只見有人進來回說"外頭有人請".寶玉听了,忙撤身出來.黛玉向外頭說道:“阿彌陀佛!赶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

寶玉出來,到外面,只見焙茗說道:“馮大爺家請。”寶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話,便說:“要衣裳去。”自己便往書房里來.焙茗一直到了二門前等人,只見一個老婆子出來了,焙茗上去說道:“寶二爺在書房里等出門的衣裳,你老人家進去帶個信儿。”那婆子說:“放你娘的屁!倒好,寶二爺如今在園里住著,跟他的人都在園里,你又跑了這里來帶信儿來了! "焙茗听了,笑道:“罵的是,我也糊涂了。”說著一徑往東邊二門前來.可巧門上小廝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將原故說了.小廝跑了進去,半日抱了一個包袱出來,遞与焙茗.回到書房里,寶玉換了,命人備馬,只帶著焙茗,鋤藥,雙瑞,雙壽四個小廝去了.一徑到了馮紫英家門口,有人報与了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只見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 還有許多唱曲儿的小廝并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女云儿.大家都見過了,然后吃茶.寶玉擎茶笑道:“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晝懸夜想,今日一聞呼喚即至。”馮紫英笑道:“你們令表兄弟倒都心實.前日不過是我的設辭,誠心請你們一飲,恐又推托,故說下這句話.今日一邀即至,誰知都信真了。”說畢大家一笑,然后擺上酒來,依次坐定.馮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廝過來讓酒,然后命云儿也來敬.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覺忘了情,拉著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樣儿的曲子唱個我听,我吃一壇如何?"云儿听說,只得拿起琵琶來,唱道: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挂著他.兩個人形   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架,一個偷情,

一個尋拿, 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唱畢笑道:“你喝一壇子罷了。”薛蟠听說,笑道:“不值一壇,再唱好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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