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俱以实对。复问公子:“渡江即归故乡乎?”
生惨然告以难归之故:“丽人将邀我于吴越山水之间。”
杯酒缠绵,无端尽吐情实。新安人愀然谓公子:“旅靡芜而挟桃李,不闻明珠委路有力交争乎?且江南之人最工轻薄,情之所锺,不敢爱死。即鄙心时时萌之,况丽人之才,素行不测。焉知不借君以为梯航,而密践他约于前途?则震泽之烟波,钱塘之风浪,鱼腹鲸齿,乃公子一杯三尺也。抑愚闻之,父与色孰亲?欢与害孰切?愿公子之熟思也。”
生始愁眉,曰:“然则奈何?”
曰:“愚有至计,甚便于公子,顾公子不能行耳。”
公子曰:“为计奈何?”
客曰:“公子诚能割厌余之爱,仆虽不敏,愿上千金为公子寿。得千金,则可以归报尊君;舍丽人,则可以道路无恐。幸公子熟思之。”
生既漂零有年,携影挈形,虽鸳树之诅,生死靡他;而燕幕之栖,进退维谷。羝藩狐济,既猜月而疑云。燕啄龙漦,更悲魂而啼梦。乃低首沉思,辞以归而谋诸妇。遂与新安人携手下船,各归舟次。
女挑灯俟生小饮,生目动齿湿,终不出辞,相与拥被而寝。至夜半,生悲啼不已,女急起坐,抱持之曰:“妾与郎君处,情境几三年,行数千里,未尝哀痛,今日渡江,正当为百年欢笑,忽作此面向人,妾所不解。抑声有离音,何也?”
生言随涕兴,悲因情重,既吐颠末,涕泣如前。女始解抱,谓李生曰:“谁为足下画此策者?乃大英雄也!郎得千金,可觐二亲;妾得从人,无累行李。发乎情,止乎礼义。贤哉!其两得之矣。顾金安在?”
生对以:“未审卿意云何,金尚在是人箧内。”
女曰:“明早亟过诺之。然千金重事也,须金入足下箧中,妾始至是人舟内。”
时夜已过半,即请起,为艳装。曰:“今日之妆,迎新送旧者也,不可不工。”
计妆毕,而天亦就曙矣。新安人已刺船李生舟前,得女郎信,大喜曰:“请丽卿妆台为信。”
女忻然谓李生:“畀之。”
即索新安人聘资过船,衡之无爽。于是,女郎起自舟中,据舷谓新安人曰:“顷所携妆台中,有李郎路引,可速检还。”
新安人急如命。女郎使李生:“抽某一箱来。”
皆集凤翠霓,悉投水中,约值数百金。李生与轻薄子及两船人,始竞大咤。又指生抽一箱,悉翠羽、明珰、玉箫、金管也,值几千金,又投之江。复令生抽出某革囊,尽古玉紫金之玩,世所罕有,其偿盖不赀云,亦投之。最后,惎生抽一匣出,则夜明之珠盈把。舟中人一一大骇,喧声惊集市人。女郎又欲投之江,李生不觉大悔,抱女郎恸哭止之。虽新安人亦来劝解。女郎推生于侧,而啐骂新安人曰:“汝闻歌荡情,遂代莺弄舌,不顾神天;剪绠落瓶,使妾将骨殷血碧。妾自恨弱质,不能抽刀向伧。乃复贪财,强求萦抱。何异狂犬方事趋风,更欲争骨。妾死有灵,当诉之神明,不日夺汝人面。只妾藏形贻影,托诸姊妹蕴藏奇货,将资李郎归见父母也。今畜我不卒而故暴扬之者,欲人知李郎眶中无瞳耳。妾为李郎,涩眼几枯,翕魂屡散;李郎事幸粗成,不念携手而倏溺如簧,畏多行露,一朝捐弃,轻于残汁。顾乃婪此残膏,欲收覆水,妾更何颜而听其挽鼻!今生已矣!东海沙明,西华黍垒,此恨纠缠,宁有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