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觉运动,视听饮食,一切情欲之类,原是天生来自然的,原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何思何虑?佛氏窥见这些子,遂以此为真性,把吾儒这箇理字,以为出於有思有为,出於伪,如告子以人性为仁义,庄子以仁义为残生伤性之类,不是天生来自然的。故孟子不得已,指点出箇“见孺子而怵惕”,“睹亲骸而颡泚”,“不忍觳觫之牛”,“不屑呼蹴之食”之类,见得这箇理字,也是天生来自然的,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何思何虑?非以人性为仁义,而残生伤性也。纵是说出多少工夫,就思说为,只是教人思这个无思的道理,为这个无为的道理,非义外,非揠苗,非强世也。吾儒宗旨,与佛老全不相干,后世讲学不精,误混为一,以上达归佛,以下学归儒,以顿悟归佛,以渐修归儒,以明心见性归佛,以经世宰物归儒。诸如此类,名为闢佛,适以崇佛,名为崇儒,适以小儒,何也?佛氏上达,吾儒下学,佛氏得上一截,少下一截工夫,如此是夫子下学儒而上达佛也,是佛反出其上,可乎?修而不悟,岂曰真修?十五志学,七十从心,渐也。以十五而即知志学,非顿乎?学而不厌,修也。默而识之,非悟乎?此吾儒顿悟渐修之说也。经世宰物而不出于心性,安所称王道,先明诸心,知所往,然后力行以求至,非吾儒之言乎?今以上以悟以心性归佛氏,以下以修以事物归吾儒,是佛氏居其精,而吾儒居其粗也,有是理哉?不知佛氏之失,正在论心论性处,与吾儒异,不专在舍经世宰物而言心性;正在所悟所达处,与吾儒异,不专在舍渐修而言顿悟,舍下学而言上达也。
或曰:“吾道至大,二氏之学,虽甚高远,总不出吾道之范围。故二氏偏不能兼吾儒,吾儒全可以兼二氏。”曰:“不然。儒佛既混,谈儒者稍求精,便误入于佛氏,闢佛者稍欠精,反操戈於吾儒,是其贻祸者一。儒佛既浑,诋儒者摘一二误佛氏之语,以为非毁攻击之话柄,谈佛者借一二吾儒精微之语,以为惑世诬民之嚆矢,是其贻祸者二。向使佛自佛,儒自儒,不混为一,岂有是哉?且吾道本大,何必兼二氏而后见其大?若必待兼二氏以为大,则又安所称大耶?况吾儒正道也,异端邪说也,邪固不能兼正,正岂可以兼邪?若正可以兼邪,又恶在其为正耶?
吾儒之学以理为宗,佛氏之学以了生死为宗。如人生则能知觉运动,死则血肉之躯还在,便不能知觉运动,可见人之生死的是血肉之躯,这能知觉运动的一点灵明真性,原未尝死,所谓本来面目,万劫不磨者,此也。悟得这个,便是超悟,便知无死无生,所谓出离生死,见性成佛者,此也。其悟入处,不由积累,不由闻见,不可言说,不可思议,只在当下一觉,一觉便了,更有何事?虽中间说得千变万化,其实宗旨,则是如是,与吾儒论心性处,全不相干。盖性者心之生理,吾儒所谓性,亦不由积累,不由闻见,以理言,非专以能知觉运动的这个言。故彼所云性,乃气质之性,生之谓性之性;吾所云性,乃义理之性,性善之性。彼所云一点灵明,指人心人欲说,与吾儒所云一点灵明,所云良知,指道心天理说,全然不同。虽理不离气,而舍理言气,便是人欲。天理人欲之辨,乃儒佛心性之分,此宗旨处,不可不辨也。
吾儒曰未发,目虽无睹,而天命真睹之理已具;耳虽无闻,而天命真闻之理已具;心虽无知觉,而天命真知真觉之理已具。即发而皆中节,即睹以天下而无不明,而所以能明的真睹之理,亦不可得而睹;闻以天下而无不聪,而所以能聪的真闻之理,亦不可得而闻;知觉以天下而无不睿知,而所以能睿能知的真知真觉之理,亦不可得而知,亦不可得而觉。故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罗。万象森罗,亦冲漠无朕,未发不为无,已发不为有,浑然一理。种种道理,自天命之初已备,后来多少工夫,多少事业,都只是率性之道耳。佛氏觉性本空,以为这一点灵明作用的性,本来原是空的。目惟无睹,故能睹;耳惟无闻,故能闻;心惟无知觉,故能知觉。目虽能睹,而所以能睹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睹;耳虽能闻,而所以能闻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闻;心虽能知觉,而所以能知能觉的真空之性,原不可得而知,不可得而觉。故曰:“觉性本空,不生不灭。”若与未发之中相似,而不知实有大不同者。
或曰:“性只是一个性,那里又是两个,以义理气质分儒佛?”余曰:“人得天地之理以为生,此所谓义理之性也。而气质乃所以载此理,岂舍气质而於别处讨义理哉?性原只是一个,但言义理则该气质,言气质则遗义理,故曰:‘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焉。’此闢佛之说也。且子既知性只是一箇性,何不一之於性善之性,而独一之於生之谓性之性耶?今欲一之於生之谓性,而不一之於性善,此三品之说所由起也。是子自二之三之,以至於倍蓰而无算也。性岂有二焉?孟子道性善,故曰:‘夫道一而已矣。’此儒者之旨也。”
吾儒说去欲,佛氏郤说欲是去不得的;吾儒说存理,佛氏却说理是不消存的。甚且并天理人欲四字,都要抹摋。中间虽说欲障,其实是说理障的客语,毕竟要回护这个欲字。病痛全在误认“生之谓性”一句。知觉运动是气,是欲,而知觉运动之恰好处是理。佛氏原认欲字为性,不曾论理,安得不抹摋理字,回护欲字?
问:“仁者,人也。目能视,耳能听,口能言,身能动,人也,即仁也,何如?”曰:“此惑於佛氏之说也。视听言动是气,不是理,如何说是仁?视听言动之自然恰好合礼处,才是仁。耳目口体为形,视听言动为色,视听言动之自然恰好处为天性。理不离气,天性不离形色,视听言动之礼,不离耳目口体,故曰‘仁者,人也’,非便以能视能听能言能动为仁也。若不论礼不礼、勿不勿,而惟以视听言动为仁,是直把气质作义理,堕于情欲矣。”
昔人谓佛氏得吾儒之体,只是无用。又谓佛学有得於形而上者,而但不可以治世。不知佛氏所以为异端者,正在不得吾儒之体,误认形而下者为形而上者。端,犹端倪发端之端,异端云者,谓其发端处与吾儒异也。若不穷究其发端,而徒辨别其流弊,彼将曰:“其所以破佛者,乃佛书自不以为然者也。”
问:“人心至虚,不容一物,理在何处?安得不说理障?”曰:“人心至虚,不容一物处,就是理。异端之所谓理,误指物而言,吾儒之所谓理,正指不容一物者而言耳。”
“人心之初,惟有此理,故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时固容不得一毫残忍刻薄之念,亦容不得一毫纳交要誉之念。残忍刻薄,纳交要誉,虽不同,同谓之欲。故谓心之本体,容不得一毫欲,则可;谓容不得一毫理,则不可。盖人心之初,惟有此理,岂可说容不得?”或问:“如何是理?”曰:“即所谓怵惕恻隐之心是也。”
疑思录
格物即是讲学,不可谈玄说空。
自慊二字,甚有味。见君子而厌然,正自小人自家不慊意处,安得心广体胖?故曰:“行有不慊於心,则馁矣。”君子慎独,只是讨得自家心上慊意。自慊便是意诚,则便是浩然之气塞於天地之间。
问“天命之性”。曰:“如孩提知爱,是谁命他爱?稍长知敬,是谁命他敬?这都是自然而然的,故曰天命。”“虽然,此率性之道,非天命之性也。如何是天命之性?”曰:“孩提如何便知爱?稍长如何便知敬?这必有所以知爱敬者在此。盖是父母初生时,天已命之矣,岂待孩提稍长后才有此爱敬哉!知此,则知天命之性。”
外省不疚,不过无恶於人,内省不疚,才能无恶於志。无恶於人,到底只做成箇乡愿,无恶於志,才是个真君子。
《论语》一书,论工夫,不论本体;论见在,不论源头。盖欲学者由工夫以悟本体,由见在以觅源头耳。《中庸》则直指本体源头,以泄孔子之秘。如《论语》论夫子之道曰“忠恕而已矣”,而《中庸》则曰“忠恕违道不远”。盖《论语》之论道,指其见在可道者言,《中庸》之论道,直指天命率性之初而言也。不然,忠恕即一贯之道,而曰“违道不远”何哉?《论语》论德曰“据於德”,《中庸》则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盖《论语》之论德,指见在可据者言,《中庸》之论德,直合於天载之初而言也。不然,闇然知几,即君子之德,而曰“可与入德”,何哉?如水一也,《论语》指其见在,如江河,如池沼,皆水也,《中庸》则直指山下出泉,原泉混混而言矣。
大庭广众中,如一人称人善,如一人称人恶,则称人善者为君子,而称人恶者为小人。一人称人善,一人和之,一人阻之,则和者为君子,而阻者为小人。一人称人恶,一人和之,一人不答,则不答者为君子,而和者为小人。以此观人,百不失一。
从心所欲,便不踰矩;从耳目口体所欲,便踰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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