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大娘子的性情卻又合他丈夫不同,方才聽他父親一說,就早合了他的意思。你道為何?難道他果的看得他那個老玉那般重,看得他這個一官這般輕,無端的就肯叫他到烏裡雅蘇台給老玉保鏢去不成?非也。他是這兩年合安府上這陣走動,見安太太那等尊貴,金、玉姊妹那等富麗,他把個腳步眼界鬧高了,熱廝唿喇的,一心只想給他家一官大小也鬧個前程兒,他好借此作個官兒娘子。聽褚一官這等說,他便說道:「不是這麼著。你聽我說,這件事不值甚麼,家裡有我呢。咱們索興把東莊兒的房子交給莊客們看著,我還搬回來跟老爺子住,早晚兒也好照應。你只管幹你的去,就留你在家裡,也是『六枝兒抓癢癢兒--敷餘著一個。』」說著,他倒站起來向安老爺拜了一拜,說道:「就是這麼著了。只求你老人家把這話好好兒的替我托付托付我們老玉罷。我也不會花說柳說的,一句話,我就保他不撒謊、出苦力這兩條兒。要講本事呵,不是我過獎,他可『掛拉棗兒--有線(限。)』。」
鄧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你這是何苦來!」因合安老爺說道:「老弟,這一來,你放了心了罷咧!再要不放心,我還有個人。我們那個大鐵錘陸老大,老弟你不也見過他嗎?你來的頭裡,我原說叫他同女婿倆人接你去。沒得去,你就來了。如今我還打發他倆送你回京,就叫他倆去替我給我們老賢姪道喜。這事也得合我們老賢姪商量商量。」說罷,就回頭吩咐他女婿道:「姑爺,這話你明白了?你別為我耽誤了事。你瞧不得老頭子慶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還賞幾年子老米飯吃呢!你只管安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這話告訴陸老大。你倆也別累贅,連夜趕著收拾收拾,馬上捎上個小包袱子,明日就跟了走了。到京裡,瞧光景是用得著你們用不著你們,果然用得著,你倆再回來取行李。多遠兒呢,大概也還有這工夫。就這麼辦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還有個東閃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卻是從來說一不二。如今兩下裡一擠,他響也不敢響,只有一句一答應的盡著答應,便出去找陸葆安收拾行李馬匹去了不提。
這裡安老爺見他一家這等個至誠向熱,心下十分不安,覺得有褚、陸這等兩個人跟去,也像略為放心。一時倒覺不好推卻,只得應允,轉向他父女稱謝了一番。當下合鄧九公吃了幾杯,因是明日起早,飯罷便各各安置。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囑咐了他許多話,回到上房,合他家那位姨奶奶兩個張羅了這宗又打點那項,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
次早才交五鼓,安老爺合鄧九公早都起來,褚一官、陸葆安兩個已經遍體行裝的上來伺候。鄧九公一見他兩個,便道:「可是我昨日還落了囑咐你們一句要緊的話。你倆這一去,見著少大爺,不比從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戲來了。見面得跪倒爬起,說話得『嗻兒』『喳兒』,還得照著督府衙門那些戈什哈(戈什哈:滿語,護衛。)的排場兒,稱他『大人』,你們自己稱是『小的』,那才是話呢。別說靠著我這個面子兒合你們倆腦袋上鈕子大的那個金頂兒,合人家套交情去,這齣戲可就唱砸了。」二人聽了,只有連連答應。當下安老爺忙忙的一面吃些東西,一面催齊車馬,便辭了大家,帶同小程師爺、褚、陸兩個並一眾家丁上路。鄧九公一直送至岔道口,才合安老爺灑淚而別。按下這話不表。
如今話分兩頭,單表安公子。卻說安公子自從他家老爺前在山東去後,那一向適值國子監衙門有幾件應奏的事,他連次赴園都蒙召見。接著吏、兵等部有兩次奏派驗看揀選的差使,也都派得有他。因此就把這位小爺熱得十分高興。恰巧那個當兒正出了個內閣學士缺,祭酒的名次,題本裡例得開列在前,他自己心裡的紅算計:下次御門這個缺,八成兒可望。過了幾日,恰好衙門裡封送了一件某日御門辦事的鈔來,他算了算,這日正是國子監值日,因是御門的時刻比尋常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淀住下。次日,上去伺候御門事畢,一時一班卿相各歸朝房。早聽得大家在那裡紛紛議論,說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這回的閣學缺放了乾清門翰詹班,又過了一個缺了。他這才知這個缺不曾放著他,得失之常,一時心裡倒也不覺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來了,叫起兒的單子也下來了,他見不曾叫著,便同了一眾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飯。將吃完飯,只見一個軍機蘇拉(蘇拉:滿語,閒散人。此指廷中擔任勤務的小太監。)進來,向他說:「烏大人打發蘇拉出來,叫回大人,吃完了飯別散,請到烏大人園子裡去,有話說。」原來那時烏克齋已經進了軍機。
安公子聽得老師叫,便忙忙的催著家人吃了飯,辭了褚同寅,到老師園子而來。將進門,恰好烏大人也散朝回來,一見他便滿臉是笑,卻又皺著雙眉說了句:「恭喜,放了這等一個美缺。」安公子還只當是今日這個閣學缺倒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應了一聲:「是。」烏大人見他還沒事人兒似的,便問:「難道你沒得信麼?」他這才問老師說:「門生沒得甚麼信。」
烏大人道:「我的爺,你賞了頭等轄,放了烏裡雅蘇台的參贊了。」只這一句,安公子但覺頂門上轟的一聲,那個心不住的往上亂迸,要不是氣噪擋住,險些兒不曾進出口來。登時臉上的氣色大變,那神情兒不止像在悅來店見了十三妹的樣子,竟有些像在能仁寺撞著那個和尚的樣子!
烏大人見他如此,說道:「你先別慌,咱們到裡頭去說。」
說著,一把拉住他,進了兩重門,一路過假山,度小橋,繞竹林,穿花逕,來到一處三間小小的精緻書房裡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來。這位爺此時莫講想升閣學,連生日都嚇忘了!
但聽他老師向他說道:「龍媒,昔人有云:『讀萬捲書,不可不行萬里路。』如你這等英年,正是為國宣力的時候,作這蕩壯游也好。只是這條路你走著卻大不相宜,便怎麼好?然雖如此,聖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賢弟,你倒不可亂了方寸,努力為之。」安公子這才定了定神,問道:「只不知門生怎的忽然有這番意外的更調?不敢請示老師,上頭提到放門生這個缺,彼時是怎樣個神情?」烏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
向來放個要緊些的缺,軍機見面時候,上頭總有個斟酌。今日烏裡雅蘇台這件四百里報缺的折子,是軍機見面下來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折子下來就夾下個硃筆條子來,放了你了。」
安公子聽了,便站起來說道:「這實是格外天恩。門生的家事,老師盡知,這個缺門生怎的個去法?怎生還得求老師栽培門生,想個方法挽回這事才好!」說著,便淚如雨下。烏大人也歎息一聲,道:「龍媒,這個何消你說!但是此時已有成命,如何挽得的回來,只好看機會罷,如今且自預備明日謝恩要緊。你的謝恩折子,我已經叫我們軍機處的朋友們給你辦妥當了,明早並且就是他們替你遞。你可想著給他們道乏。」說著,便叫:「來個人兒呀。」
當下見個小廝答應著進來,烏大人道:「你把大爺的帽子拿進去,告訴太太,找找我從前戴過的亮藍頂兒,大約還有,就把我那個白玉喜字翎管兒解下來,再拿枝翎子。你就回太太,無論叫那個姨奶奶給拴好了拿出來罷。」好個小廝去了一刻,一時拴得停當,托出來。烏大人接過去,又給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謝了一謝,這才想起見師母來。只見烏大人扭了扭頭,臉上帶著些煩煩兒的,說道:「師母又犯了肝氣疼了。」
當下安公子只覺心裡還有許多話要說,無奈他只坐了這一刻的工夫,便見他老師那裡住了這部裡畫稿,便是那衙門請看折子;才得某營請示挑缺,又是某旗來文打到;接著便是造辦處請看交辦的活計樣子,翰林院來請閱撰文;還有某老師交題的手捲,某同年求寫的對聯;此外並說有三五起門生故舊從清早就來了,卻在外書房等著求見。安公子見老師實在公忙的很,不好再往下絮煩,只得告辭。一路回到下處,便忙著打發小廝回家回明太太,並叫戴勤來,打發他上山東稟知老爺,忙了半日。一宿無話。
次日,起早上去謝恩,頭起兒就叫的是他。及至進去,碰頭謝了恩,聖人開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記得他是某科從第八名提到第三名點的探花,跟著降了幾句溫諭,仍叫第二日遞牌子。一時軍機大人下來,他迎上去見。大家又給他道喜,說:「你見面甚妥,有旨意賞加了副都統銜了。等述下旨來,換了頂子,明日還得預備謝恩。」這位爺經這等一提,又提的有些熱起來。
列公,你看人生在世,不過如此。無非是被名利賺,被聲色賺,被玩好賺,否則便是被詩書賺,被林泉賺,被佛老賺,自己卻又把好勝、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賺,一直賺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只當不起一切不來賺他,他便想上賺也無處可上,那便熱不來了。安公子此時才遇著些小的一個釘子碰碰,此後正有偌大的一把棗兒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熱?
閒話休提,話轉三叉,踅回來再講安太太。講到安太太這面,這件事真好比風中攪雪,這回書又不免節外生枝。列公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閒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風掃雪,逗節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卻說安公子赴園這日,太太見老爺、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兩日張親家太太又在家裡害暴發火眼,那個長姐兒又兒犯了他月月肚子疼的那個病。太太吃過早飯無事,便合舅太太帶了兩個媳婦四家鬥牌。看看鬥到晌午以後,忽見張進寶帶了公子一個跟班的小廝,叫四喜兒進來,回說:「奴才大爺從園子裡打發人來回太太,說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放了烏裡雅蘇台的參贊大臣了。」安太太聽了,只唬得扔下牌,「啊」的一聲。舅太太接著也道:「嗳喲,這是怎麼說!」金、玉姊妹兩個裡頭,那何玉鳳聽了「烏裡雅蘇台」五個字,耳朵裡還許有個影子,只在那裡愣愣兒的聽;到了張金鳳,更不知這是山南海北,還道:「怎麼也沒個報喜的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