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又點頭道:「這正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張姑娘道:「真個的,換了衣裳,為甚麼不趁著墨寫起來呢?」公子道:「這卻使不得。且無論『天道忌滿,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縱;便是一時高興寫了掛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見,問我何謂『四樂』,你叫我怎麼回答?快收拾起來罷。」他姊妹二人也就一笑而罷。不想只他家這陣閨房遊戲,又便宜了燕北閒人,歸結了他「四樂堂」那筆前文。這話且按下不表。
卻說安老爺見兒子廁名清華,置身通顯,書香是接下去了,門庭是撐起來了,家中無可顧慮,自己又極清閒,算了算鄧九公的九旬大慶將近,因前年曾經許過他臨期親去奉祝,此時不肯失這個信,便打算借此作個遠游,訪訪一路的名勝,到他那裡並要多盤桓幾日,疏散疏散。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個山東就醫的假,約在三月上旬起身。太太便帶同兩個媳婦忙著收拾行裝,又給老爺打點出些給鄧九公作壽的禮,無非如意、緞匹、皮張、玩器、活計等件,預備請老爺看過了好裝箱子。
老爺一看,便說:「『君子周急不繼富』,這些東西九公要他何用?我送他的壽禮只用兩色,早已辦得停停噹噹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壽酒,我已經叫人到天津酒行裡找了一百二十壇上好的陳紹興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經從運河水路運了去了。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壽文,便是我許他的那篇生傳。只這兩色薄禮,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須再備壽禮!」太太一聽這話,知道是又左下去了,不好搬駁,只得說:「老爺見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點兒不要緊的東西,才成這麼個俗禮兒呀。」便不合老爺再去瑣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餘帶上了幾百銀於,防著老爺路上要使。隨叫進家人們來裝箱子,捆行囊。一切停當,老爺又托了張親家老爺、程師爺在家照料,並請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們只帶了梁材、葉通、華忠、劉住兒、小小子麻花兒幾個人,並兩個打雜兒的廚子剃頭的去;又吩咐帶上那個烏雲蓋雪的驢兒作了代步。此外應用的車輛牲口自有公子帶同家人們分撥,老爺一蓋沒管。到了起身這日,止不過囑咐了公子幾句話,便逍遥自在帶了一行人上路。
這一上路,老爺是身有餘閒,家無多慮,空拉著輛極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車兒不坐,只騎著那頭驢兒,遇處名勝也要下來瞻仰,見個古蹟也要站住考訂,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個住處,便「隨遇而安」。只這等磨去,離家三四天,才磨到良鄉。華忠有些急了,晚間趁空兒回老爺說:「回老爺,這走長道兒可得趁天氣呀,要不,請示老爺,明日趕一個整站罷。」
老爺也以為無可無不可,次日便起了個早,約莫辰牌時分,早來到涿州關外打早尖。
卻說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進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邊衝要無雙地,天下煩難第一州。」安老爺到得關廂,坐在車裡一看,只見那條街上,不但南來北往的車馱絡繹不絕,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班擁擠不動。正在看著,一行車馬早進了一座客店。眾家人服侍老爺下了車,進店房坐下。大家便忙著鋪馬褥子,解碗包,拿銅旋子,預備老爺擦臉喝茶。
那個跑堂兒的見這光景是個官派,便不敢進屋子,只提了壺開水在門外候著。老爺這蕩出來,是閒情逸致,正要問問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兒的說:「你只管進來。」便問他道:「你這裡今日怎的這等熱鬧?」跑堂兒的見問,答說:「州城裡鼓樓西有座天齊廟,今兒十五,是開廟的日子,差不多兒都要去燒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爺。」老爺聽得燒香拜佛這些事,便丟開不往下談。又問他說:「此地可還有甚麼名勝?」安老爺說話只管是這等字斟句酌,再不想一個跑堂兒的,他可曉得甚麼叫作「名勝」?只見他聽了這話忙接口道:「我的老爺,好話咧!大嚇人不喇的!一個天齊爺,也有沒靈聖兒的?回來你老打了尖,就打那廟頭裡過,白瞧瞧那燒香的人有多少!
那廟裡頭中間兒是大高的五間天齊殿,接著寢宮,兩邊兒是財神殿、娘娘殿,後層兒是文昌閣,周圍七十二司。到了那個地方兒,吃喝穿戴,甚麼都買不短。廟後頭擺著十錦雜耍兒,前日還到了個瞧希希罕兒的,為甚麼今兒逛廟的人更多了呢!」
老爺正覺他所答非所問,程相公那裡就打聽說:「甚麼叫作『希希哈兒』?」跑堂的道:「這可真說得起活老了的都沒見過的一個希希罕兒,是磣大的一對鳳凰!」老爺聽了,不禁納罕,忽然又低下頭去,默默如有所思。早聽程相公笑嘻嘻的說道:「老伯,不麼我們今日就在此地歇下,也去望望鳳凰罷?」
華忠這橛老頭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爺今日要走個整站,此時師爺忽然又要看鳳凰,便說:「師爺信他們那些謠言,那兒那麼件事呢!」
不想程相公這話正合了安老爺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這位老先生自從方才聽得跑堂兒的說了句此地有鳳凰,便想道:「這種靈鳥自從軒轅氏在位鳳巢阿閣之後,止於舜時來儀,文王時鳴於岐山,漢以後雖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影響附會。到了我大清,從前慶雲現、黃河清、瑞麥兩歧、靈芝三秀,這些嘉祥算都見過,甚至麒麟也來過了,就只不曾見過鳳凰。如今鳳凰意見在直隸地方,這豈不是聖朝一樁非常盛事!況且孔夫子還不免有個『鳳鳥不至,吾已矣夫』之歎;如今我安某生在聖朝,躬逢盛事,豈可當面錯過?」心裡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正在躊躇,忽聽程相公要去,華忠卻又從旁攔他,便道:「程師爺也是終年悶在書房裡,我又左右閒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他走走。」程相公聽了這話大樂,連那個麻花兒聽見逛廟,也樂的跳跳鑽鑽。只有華忠口裡不言心裡暗想說:「我瞧今兒個這蕩,八成兒要作冤!」當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飯,老爺留梁材等兩個在店裡,自己便同了程相公帶了華忠、劉住兒合小小子麻花兒,又帶上了一個打雜兒的背著馬褥子、背壺、碗包,還吩咐帶了兩弔零錢,慢慢的出了店門,步進州城,往天齊廟而來。
於路無話。不一時早望見那座廟門。原來安老爺雖是生長京城,活了五十來歲,凡是京城的東嶽廟、城隍廟、曹公觀、白雲觀,以至隆福寺、護國寺這些地方,從沒逛過。此刻才到這座廟門外,見那些買吃食的吃吃喝喝,沿街又橫三豎四擺著許多笤帚、簸箕、撢子、毛扇兒等類的攤子擔子。那逛廟的人是沒男沒女,出入不斷亂擠。老爺見一個讓一個,只覺自己擠不上去,華忠道:「奴才頭裡走著罷。」說著進了山門。那山門裡便有些賣通草花兒的、香草兒的、瓷器傢伙的、耍貨兒的,以至賣酸梅湯的、豆汁兒的、酸辣涼粉兒的、羊肉熱面的,處處攤子上都有些人在那裡圍著吃喝。
程相公此時是兩隻眼睛不夠使的,正在東睃西望,又聽得那邊吆喝:「吃酪罷!好乾酪哇!」程相公便問:「甚麼子叫個『澇』?」安老爺道:「叫人端一碗你嚐嚐。」說著,便同他到鐘樓跟前台階兒上坐下。一時端來,他看了雪白的一碗東西,上面還點著個紅點兒,便覺可愛,接過來就嚷道:「哦喲,冰生冷的!只怕要拿點開水來衝衝吃罷?」安老爺說:「不妨,吃下去並不冷。」他又拿那銅匙子舀了點兒放在嘴裡,才放進去,就嚷說:「阿,原來是牛奶!」便齜牙裂嘴的吐在地下。安老爺道:「不能吃倒別勉強。」隨把碗酪給麻花兒吃了。
大家就一路來到天王殿。一進去,安老爺看見那神像腳下各各造著兩個精怪,便覺得不然,說:「何必『神道設教』到如此!」程相公道:「老伯怎的倒不曉得這個?這就是風、調、雨、順四大天王。」老爺因問:「何以見得是風、調、雨、順?」
程相公道:「哪!那手拿一把鋼鋒寶劍的,正是個『風』;那個抱著面琵琶,琵琶是要調和了弦才好彈的,可不是個『調』?那拿雨傘的便是個『雨』。」安老爺雖是滿腹學問,向來一知半解無不虛心,聽如此說,不等他說完,便連連點頭說:「講的有些道理。」因又問:「那個順天王又作如何講法呢?」
程相公見問,翻著眼睛想了半日,說:「正是,他手裡只拿了一條滿長的大蛇,倒不曉得他怎的叫作順天王。」劉住兒說:「那不是長蟲,人家都說那是個花老虎。」老爺說:「亂道。」因捻著鬍子望了會子說道:「哦,據我看來,這樁東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只怕就是『雉入大水為蜃』的那個蜃,才暗合這個順天王的『順』字。」程相公道:「老伯又來了,我們南邊那個『蜃』字讀作上聲,『順』字讀作去聲,怎合得到一處呢?」老爺道:「嗳呀!世兄,你既曉得『蜃』字讀上聲,難道倒不曉得這個字是『十一軫』『十二震』兩韻又收同義的麼!」
老爺只顧合世兄這一陣考據風、調、雨、順,家人們只好跟在後頭站住,再加上圍了一大圈子聽熱鬧兒的,把個天王殿穿堂門兒的要路口兒給堵住了。只聽得後面一個人嚷道:「走著逛拉!走著逛拉!要講究這個,自己家園兒裡找間學房講去!這廟裡是個『大家的馬兒大家騎』的地方兒,讓大伙兒熱鬧熱鬧眼睛,別招含怨!」老爺連忙就走。程相公還在那裡打聽說:「甚麼叫作『熱鬧眼睛』?」華忠拉了他一把,說:「走罷!我的大叔!」說著,出了天王殿的後門兒,便望見那座正殿。只見正中一條甬路,直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甬路兩旁便是賣估衣的、零剪裁料兒的、包銀首飾的、燒料貨的,台階兒上也擺著些碎貨攤子。安老爺無心細看,順著那條甬路上了月台。只見殿前放著個大鐵香爐,又砌著個大香池子,殿門上卻攔著柵欄,不許人進去。那些燒香的只在當院子裡點著香,舉著磕頭,磕完了頭,便把那香撂在池子裡,卻把那包香的字紙扔得滿地,大家踹來踹去,只不在意。
老爺一見,登時老大的不安,嚷道:「阿,阿!這班人這等作踐先聖遺文,卻又來燒甚麼香!」說著,便叫華忠說:「你們快把這些字紙替他們揀起來,送到爐裡焚化了。」華忠一聽,心裡說道:「好,我們爺兒們今兒也不知是逛廟來了,也不知是揀窮來了!」但是主人吩咐,沒法兒,只得大家胡掳起來,送到爐裡去焚化。老爺還恐怕大家揀得不淨,自己又拉了程相公帶了小小子麻花兒,也毛著腰一張張的揀個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