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到了場期,那安公子怎的個進場出場,不煩重敘。等到出榜,又高高的中在十八魁以內。安老爺一家的歡喜熱鬧,更不待言。緊接著朝考入了選,便去殿試。那殿試策題問的是經學、史學、漕政、捕政四道,安公子經安老爺這幾個月的造就工夫,那本殿試卷子真真作得來經經緯史,寫得來虎臥龍跳。钦派閱卷大臣把他優定在前十本以內。城裡有烏、吳、莫三位這等一班最關切的人,還愁安老爺得不著信不成?當日就早先得了個密信,暗暗放心,說:「只要在前十本,無論第幾,這二甲是拿得穩的,編修便可望了。」
卻說到了升殿傳臚的頭一天,讀捲大臣先進上前十本去,恭候御筆钦定那鼎甲一二三名狀元、榜眼、探花,二甲第一名的傳臚,以至後六名的甲乙。上去之後,那班新進士都在保和殿後左門外候旨,預備钦定下來,那個占了前十名,立刻就要預備帶領引見。這個當兒,除了那殿試寫作平平、自分鼎甲無望的不作妄想外,但是有志之士,人人〕足昂頭在那裡望信,想這個前十名,更想那前十名鼎甲的三名。內中只有安公子此時不但自知旗人格於成例,向來沒個點鼎甲的,便是他在前十名也早密密的得了信兒了。心裡暗想:「便是取在第十名,也還在二甲裡。此番回家,上慰父母所不待言,連我那蕭史、桐卿那個『插金花』、『飲瓊林酒』、『作夫人』的三個難題目,我也算交過兩篇捲了。」因此他只管在那裡一樣的聽信,卻比眾人心裡落得安閒自在。閒中無事,只靠在後左門旁邊望著大院子裡看熱鬧。
只見那座宮門的台階兒倒有一人多高,正門左門掩著,只西邊這間的門開著一扇,豹尾森排,雀翎拱衛,只不聽得有個高聲說話的。再看院子裡,那些預備帶領引見的官員,都在乾清門階下伺候聽旨。又有這班新進士的同鄉、同年、至親本家,這日有事無事都各各借樁公事來關切探聽。還有一班好事些的,雖然與他無干,也要知道知道這科的鼎甲是誰。
又有那些跟班的筆政爺們,更要竊聽個消息,預備在大人跟前當個鮮明差使。一進那大院子裡千佛頭一般,擠擠擦擦站了一院子人,都揚著腦袋向那乾清門上望著。那門上站的一班侍衛公不住的在那裡吆喝「積扐汗」。「積扐汗」者,清語「聲音」也。恐其人多聲眾。雖聖人遠在深宮,一時聽不見,防得是御前大臣碰見,普化天尊般的一聲雷,那些侍衛公便持不住。
大家正在盼望,只見一個奏事黃門官從門裡出來,宣了狀元、榜眼、探花、傳臚的名次。人多地方敞,一時有聽的真的,有聽不真的,還有站得遠些擠在後面的,許多人一個個矮身欠腳,長身延頸,半日還不曾打聽明白狀元是誰。又彼此探問傳說了會子,才知那一甲一名狀元姓奚,江蘇人,名叫奚振鐘;一甲二名榜眼姓童,淅江人,名叫童海晏;一甲三名探花,便是正黃旗漢軍人安驥;二甲一名傳臚卻是個姓馬的,叫作馬行顯。那狀元、榜眼、傳臚的一班親友聽得,個個歡喜,所不待言;只忽然聽得本科探花點了個旗人,人人驚異,都說:「這實在要算本朝破天荒的第一人了!」紛紛納罕。
那知我大清兵民畏法,官吏知法,大臣執法,聖天子神明乎法。原來那日進上前十本殿試卷去,聖人見那第三本,雖然寫作俱佳,只是策文靡麗而欠實義,字體姿媚而欠精神,料不是個遠大之器。及至看到第八名安驥這本,不但寫得黑圓光潤,那策文的經學、史學兩條,對得本本源源,漕政、捕政兩條,對得來條條切中利弊。天顏大喜,便從第八名提向前來,定了第三名,把那原定的第三名改作第八名,因此安公子便占了個一甲三名的探花郎。
卻說後左門的那班新進士,見宮門一陣簪纓亂動,知是卷子下來了。時候離得越近,心裡望得越緊。緊接著便是那班帶引見的官如飛而來。忽然見一個胖子分開眾人,兩隻手捧著個大肚子,兩條腿踹落踹落的跑得滿頭是汗,張著張大嘴,一上便叫:「龍媒!龍媒!」眾人又不知龍媒為誰。他一眼看見安公子,便跑到他跟前,只說了個「恭喜」兩個字,便扶了安公子的肩膀喘個不住,可再說不出話來了。
安公子出其不意,倒被他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認出是何麥舟。這何麥舟便是安公子當日上淮安的時候,同管子金兩個來幫盤纏的那人。安公子見他這個樣子,只問說:「怎麼了?」他才喘吁吁的伸了三個指頭,說:「龍媒,恭喜!你點了一甲三名探花了!」安公子只是不信。這個當兒,早聽那班帶引見的官兒一名一名叫到他的名字,果然一甲三名叫得是安驥。安公子此時驚喜交集,早同了那九個人一個個跟著來到乾清門排班。
大家圍著一看,只見狀元清華豐採,榜眼凝重安詳;到了那個探花,說甚麼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只他那氣宇軒昂之中不露一些紈袴,溫文儒雅之內不黏一點寒酸。真真是彝鼎珪璋,熙朝人瑞;就連那個傳臚也生得方面大耳,一部濃鬚,像是個幹濟之才。眾人不勝歎賞。那知這班草茅新近初來到這禁〕森嚴地方,一個個只管是志等雲飛,卻都是面無人色。十個人一班兒排在那裡,只口中唸唸有詞,低著頭悄默聲兒的演習著背履歷。不一刻,只見黃門官站在那高台階上,說了句「引見」,便魚貫而入的帶上去。引見下來,名次不動,靜候次日升殿傳臚。
卻說安公子回到宅裡,想到這番意外恩榮,諸事不顧,一心只想飛回去見著父母,正不知二位老人家當如何歡喜。無如明日便是傳臚大典,緊接著還有歸大班引見、赴宴謝恩、登瀛釋褐許多事,授了職,便要進那座翰林院到任。事不由己,無法,只得先差人回園代躬,給父母叩喜,就稟知所以改點一甲三名的原故。
這回書交代到這裡,又用著說書的「一張口難說兩家話」的俗套頭了,踅回來便要講到安老爺在家候信的話。
卻說安老爺到了公子引見這日,分明曉得兒子已就取在前十名,大可放心了。無如望子成名比自己功名念切還加幾倍,一時又想到相公的滿州話兒平常,怕他上去背不上履歷來;一時又慮到孩子腼腆,怕他起跪失了儀。從天不亮起來,坐在那裡看兩行書,擱下;又滿屋裡轉一陣,寫幾個字,擱下;又走到院子裡望望。等到日已東升,這個心可按捺不住了。忙忙的洗了手,換上大帽子,到了自己講學那間屋子去,親自向書架子上把《周易》蓍草拿下來,桌子擦得乾淨,布起位來,必誠必敬揲了回蓍,要卜卜公子究竟名列第幾。揲完,卻卜著火地晉卦,一看那「康侯用」「錫馬蕃庶」「晝日三接」三句,便有些猶疑,心裡暗道:「四大聖人這兩卷《周易》誠然是萬變無窮,我的這點《易》學卻也有幾分自信,怎的今日卜得這一卦,我竟有些詳解不來?按這個晉卦的卦象,火在地上,自然是個文明之兆,『康』字豈不正合『安』字的字義,『馬』字又是個『驥』字的左畔,分明是玉格的名字了。這『晝日三接』,不消說是個承恩之意,我心裡卻卜得是他的名次,難道會名列第三不成?那有個旗人會點了探花之理!不是這等解法。」又參詳了半日,說:「呀,不妙了!莫非他改了三甲了罷?」說著,又自己搖搖頭說:「益發不是,從沒個前十名會改三甲的。況且他那策底子我看過的,若說有甚麼毛病,那班讀捲的老前輩都是何等眼力,又怎的把他列到前十本去呢?」越想心裡越不解,便收拾起來,回到上房,把這段話告訴太太合舅太太。
舅太太說:「姑老爺,你不用盡著猶疑了。」因指著金、玉姊妹兩個道:「前兒個我們娘三個說閒話兒,還提來著,我說:『你們一家子只管在外頭各人受了一場顛險,回到家來,倒一天比一天順當起來了。』他姐兒倆提起張親家母去年的話來,還笑說:『這底下還要搶頭名狀元,作八府巡按呢。』我說:『你們倆不用笑,瞧起你們老爺、太太的居心行事,再碰上你們家的家運,只怕我們這個小姑爺子照鼓兒詞上說的,竟會點個鼎甲,放了巡按,還定不得呢。』瞧瞧,是應了我的話了不是?」安老爺此刻是一心正經,笑道:「這個怎的合那先天《周易》講得到一處!」
正說著,只見晉升忙忙的跑進來,說:「回老爺,有位老爺要拜會老爺。」老爺便怪著他道:「到底是誰要拜會我?只這樣一個禿頭『老爺』,我曉得他是誰?你說話怎麼忽然這等糊塗起來了?」晉升道:「這位老爺沒來過,奴才不認得。奴才方才正在大門板凳上坐著,見這位老爺騎著匹馬,老遠的就飛跑了來。到門口下了馬,便問奴才說:『這裡是安宅不是?』奴才回說:『是』。奴才見他戴著個金頂子,便問:『老爺找誰?』他說:『你快請你們老太爺出來,我有話說。』奴才問:『老爺怎麼稱呼?要見主人有甚麼事?說明了家人好回上去。』他說:『你別管,只管回去罷。』說著,自己把馬拴在樹上,就一直跑進大門來了。奴才只得讓到西書房去坐。他還說:『請你們老太爺快出來,我還要趕進城去呢。』」安老爺聽了,也心中詫異,不及換衣服,便忙忙的出去見那位老爺。安太太、舅太太、張太太一時聽了,更摸不著門子,不放心,忙叫了個小子跟著老爺出去打聽。
卻說那位老爺正坐在西書房炕上,撬著條腿兒,叼著根小煙袋兒,腰裡拿下火鏈來,才要打火吃煙。見一掀簾子,進來了個消瘦老頭兒,穿著身舊衣裳。他望著勾了勾頭兒,便道:「一塊坐著,不測貴姓啊?」安老爺答道:「我便姓安。恕我家居,輕易不到官場,在場的諸位相好都不大認識了。足下何來?到舍下有何見教?」他這才知是安老爺,連忙扔下煙袋,請了個安,說:「原來就是老太爺!」慌得安老爺躬身拉起說:「素昧平生,怎麼行這個禮,這等稱謂?請問外頭怎麼稱呼?」他才說道:「筆帖式姓賀,名字叫喜升。不敢回老太爺,外頭人都稱筆帖式是喜賀老大。我們大人打發來了,叫道老太爺的大喜,說宅裡的大爺中了探花了。」
安老爺聽他這話說得離奇,疑信參半,忙問:「貴堂官是那位?」他才說:「包衣按班烏大人。筆帖式今日是堂上聽事的班兒,我們大人把我叫到右門兒,親口吩咐說:「才在案兒上見前十本的卷子下來,看見大爺的卷子,本定的是第八名,主子的恩典,把名次升到第三,點了探花了。』差派筆帖式飛馬來給老太爺送這個喜信。還說因為老太爺是我們大人的老師,算煩筆帖式辛苦一蕩,筆帖式抓了匹馬就來了。方才筆帖式眼拙,沒瞧出老太爺來,老太爺萬一見著我們大人,還求美言兩句。」說著,又請了個安。
安老爺此時心裡的樂,才叫個夢想不到,那裡還計較這些小節!看了看那位喜賀大爺的年紀,才不過二十來歲,不好叫他「大哥」,又與他無統無屬,不好稱他「賀老爺」,便道:「老弟說那裡話,著實受乏了!改日我再親去奉拜,先叫我小子登門道乏去。」說著,讓他喝茶吃煙。那位喜賀大爺坐了一刻,便起身告辭,說:「筆帖式還得趕到宅裡銷差去呢。」
安老爺送到大門,看他上了馬,加上一鞭,如飛而去,才笑吟吟的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