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何小姐向窗外叫道:「張爹,你把他帶進屋裡來。」張進寶答應一聲,帶進一個人來。公子一看,原來是戴勤。這個當兒,何小姐還一長一短的合大家閒話。一見戴勤進來,忽然把臉一沉,問道:「我當日派你們幾個人分管這幾項地的時候,話是怎麼交代的?怎麼眾人都知道巴結,照數催齊了,獨你拖下尾欠來?是甚麼原故?」戴勤忙回道:「奴才管的那地裡本有幾塊低窪地,再者今年的雨水大,那棉花不得曬,都受了傷了。下欠的奴才也催過他們,趕明年麥秋准交。」
何小姐道:「哦,這就是你拖欠的原故!難道你們四個人管的地不是我責承你們公同均勻搭配齊了的嗎?是獨你管的這項地裡有低窪地喲,是別人管的地裡沒種棉花喲,還是今年的雨水大,單在你管的那幾塊地裡了呢?這是莊頭佃戶搪塞你的話,你怎麼也照著樣兒搪塞起我來了?有這樣的,不如照舊由著莊頭鬼混去,老爺、太太又派管租子的家人作甚麼?」把個戴勤問的閉口無言,只低了頭。
又聽何小姐發作他道:「我是怎麼樣囑咐你,說你『向來臉軟,經不得幾句好話兒,這可是主兒家的事情,上上下下大家的吃用,別竟作好好先生,臨期自誤。』怎麼頭一年就合我打起擂台來了?還是我這話囑咐多餘了?還是你是我的嬤嬤爹,眾人只管交齊了,你交的齊不齊就下的去呢?你把這個道理講給我聽聽!」戴勤聽了這話,連忙跪下說:「奴才下去趕緊催去。」
何小姐冷笑了一聲,說道:「你有此時才催的,早作甚麼來著?交代這差使的第一天,我當著老爺、太太面前告訴過你們:『大家辦好了,老爺、太太自有恩典,是大家的臉面;倘然誤了老爺、太太的事,那一面兒的話,我就不說了,臨期你們大家可得原諒我。』不想大家都知道原諒我,倒是從你第一個先不原諒我起。很好!」說著,把小眉毛兒一抬,小眼睛兒一瞪,小臉兒一揚,望著張進寶叫了聲:「張爹,」說道:「你把他帶到外頭老爺書房頭裡,請出老爺的家法來,結結實實打他二十板子,再帶進來見我!」
戴勤此時唬得只是磕頭,求奶奶開恩。院子的家人一個個屏聲息氣,連咳嗽也不敢輕易咳嗽。堂屋裡的僕婦丫鬟只鴉雀無聲的竊聽,把個隨緣兒媳婦急得只是怪哭,悄悄兒磨著他媽給進去求求。戴嬤嬤也自著急,待要進去,又怵著不敢進去。
早聽張姑娘勸了一句,說:「姐姐,看著我,饒他個初次罷。」只這一句,便聽何小姐高聲說道:「妹妹,不是這麼著。
這樁事,你我兩個一般兒大的沉重,怎麼叫我看著你呢?要說因為這是個初次就饒他,我正為這是個初次,所以才饒不得他。這次正是個立法之初,饒了這次,往後就是例了;獨饒了他,眾人都有得說的了。要依然等到公婆操起心來,你我怎麼對公婆?又怎麼對眾人?慢講是他饒不得,假如華奶公今年有個拖欠,你我講不得也該是一例的照辦才公道。」
按下這頭。卻說安公子自從去年埋首書齋,偶然在家閒一刻,便見他姊妹兩個「三下五除二」的不離手,「五畝七分半」的不離口。因自己一向正在用功,正不曾留心這樁事到底弄到怎麼個分兒上了,不想今日才得應酬完了,跑回家來,正碰上這場熱鬧。一時坐在一旁,既不好伸手,又無從開口。
因覺得有些餓了,才叫人揀了幾個甜餑餑來,拿起來咬了一口,正在嘴裡嚼著,聽得他那位蕭史卿這半日倒像推翻了核桃車子一般,總不曾住話。說著說著,那個氣好比煙袋換吹筒,吹筒換鳥槍,鳥槍換炮,越吹越壯了。自己待要開言解勸,聽得張姑娘才說了一句,索性連他嬤嬤爹華忠也刮擦上了,卻也防一說吃個釘子。
正在為難,只見張進寶聽得大奶奶吩咐,先答應了一聲:「嗻!」便顫巍巍扶著杌凳兒跪下去,回道:「奴才有個下情,求奶奶恩典!」窗外的家人見他跪下,轟,都跪下了。兩個嬤嬤便也帶了隨緣兒媳婦跟著張進寶跪在屋門外頭。何小姐連忙站起來,說:「張爹,你快起來,有話起來說。」說著,便叫花鈴兒:「快把你張爺爺攙起來。」又說:「這事不與倆嬤嬤相干,你兩個也只管起來。」又叫大家也起來。
張進寶站起身來,才慢慢的說道:「這件事,戴勤算實在辜負主兒的恩典,就是奴才平日不能提補著他,也有不是。求奶奶開恩,可憐他個糊塗,聽不出主兒的吩咐來;再者,看他平日差使也還勤謹,奶奶賞奴才個臉,饒他這次。奴才下去幫他催去,也不用講甚麼麥秋不麥秋,那天催齊了,趕緊就交上來。要誤了事,請奶奶連奴才一並責罰!」戴勤此時一聲兒也不敢言語,只在那裡磕頭。
只聽何小姐坐在上面說道:「張爹,你是個有歲數兒最明白的人,我方才的話,卻不為他短交這百十弔錢起見。你知道的,帳上現在也不至於立等這項錢使,也不是我年輕高興,不顧家人含怨;便是看著我嬤嬤從小兒奶到我這麼大,在他跟前也該從寬些。但是嬤嬤爹、嬤嬤媽怎麼重也重不過老爺、太太去,也重不過家裡這個大局去。」說著,又問著公子合張姑娘道:「爺合妹妹白想,我這話說的是不是?」這二位好容易聽著他口話兒鬆了點兒了,誰還敢道個「不」字?二人齊聲答道:「說的很是。可是張爹方才說的,只可憐他個糊塗罷。」
說著,何小姐早又回過頭去,望著張進寶說道:「張爹,你既這麼替他說著,我只看你這個老臉兒,看著你,還是看著老爺、太太待你恩典重的上頭,今日權且饒他這頓板子。也不用你幫他催,大約叫他十天八天催齊也不能,限他到年底給我交齊了。」說著,又從桌兒上拿起一個單子來,交給張進寶看,說:「你瞧,這是我們商量著給你眾人擬出來的獎賞單子,打算請老爺、太太看了好施恩。他也是一樣。不想他不愛這個好看兒,叫我可有甚麼法兒呢?他這分賞只好撤下來罷。至於莊頭,可寬不得。你下去就照著我定的那個章程辦去。」
張進寶連珠炮的答應:「嗻!」便望著戴勤道:「這還不快叩謝爺合二位奶奶的恩典嗎?」那戴勤連忙摘了帽子,碰了陣頭,才隨張進寶出去。兩個嬤嬤合隨緣兒媳婦又進來要磕頭,何小姐連忙一把拉住他兩個,又安慰戴嬤嬤道:「你可別抱怨我,我可是沒法兒。」戴嬤嬤此時感畏不遑,那裡還敢抱怨。
當下他姊妹兩個歸著清楚,才同公子過住房來。
卻說安公子見金、玉姊妹已經把家裡整理得大有眉目,自己的功名卻才走得一半途程,歇了兩日,想到明年會試,由不得不急著用功。恰好一日安老爺偶然走到書房裡,見他正在那裡擬了幾個題目想要請老爺看定,依課作起文來。安老爺看了看,說:「題目倒都擬的是的,只是要作會試工夫,卻比鄉試一步難似一步了。鄉試中後便算交過排場,明年連捷固好,不然還有個下科可待;到了會試中後,緊接著便是朝考,朝考不取,殿試再寫作差些,便拿不穩點那個翰林。不走翰林這途,同一科甲,就有天壤之別了。所以凡有志科甲者,既中了舉,那進士中與不中雖不可預知,卻不可不預存個必中之心,早盡些中後的人事。這人事要怎的個盡法呢?只對策、寫殿試卷子這兩層功夫,從眼下便得作起。我的意思,每月九課,只要你作六課的文章;其餘三課,待我按課給你擬出策題來,依題條對。凡是敷衍策題、抄襲策料,以至用些架空排句塞責,卻來不得的。一定要認真說出幾句史液經腴,將來才好去廷對。你的字雖然不醜,那點畫偏旁也還欠些講究。此後作文便用朝考卷子謄正,對策便用殿試卷子謄正,待我給你閱改。非我見你既中了個舉,轉這等苦口,求全責備,也慮著你讀書一場,進不了那座清秘堂,用個部屬中書,已就『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了。再要遭際不偶,去作個榜下知縣,我便是你的前車之鑒,不可不知。」
列公,只看這位安老先生怕作知縣算到了頭兒了,衛顧兒子也算到了頭兒了。但是也得他有那個衛顧兒子的本事學問。倘然我說書的果然也有個會試的兒子,卻叫我合他講些甚麼來?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遵著父親的教訓,依然閉門用起功來,準備來年會試。這書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捻指之間,早又到了次年禮闈臨近了。安老爺正想著這次不知是那幾位主司進去,不想得了信,這次的大總裁又熟人過多了。原來那時烏克齋已升了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十兼內務府大臣,莫學士也升了侍郎,吳侍郎又升了總憲,三個一齊點進去。正是安公子的兩位先生,一位世弟兄。不消關節,只看他的路數筆氣,那卷子也就是亮的了。何況他還是個門裡出身的真實藝業!此番焉有不中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