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繁体)

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戇老翁醉索魚鱗瓦

更新时间:2021-03-16 17:16:29

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極了。但是我辦得來的、弄得來的,必能報命。」他笑呵呵的乾了那杯酒,說道:「這話不用我托你,大約你也一定辦得到,除了你,大約別人也未必弄得來。只是話到禮到,我得說在跟前。」因又斟上酒,端起來喝了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閏年閏月,冒冒的九十歲的人了,你我此一別,可不知那年再見。講到我鄧老九,一個無名白出身,倆肩膀扛張嘴,仗老天的可憐,眾親友們的台愛,弄得家成業就,名利雙收,我還那些兒不足?

只是一會兒價回過頭來往後看看,拿我這麼一個人,竟缺少條墳前拜孝的根,我這心裡可有點子怪不平的。」

說到這裡,安老爺便說道:「九哥,你這話我不以為然。《洪範》五福,只講得個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不曾講到兒子合作官兩樁事上。可見人生有子無子,作官或達或窮,這是造化積有餘補不足的一點微權,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說話。再我還有句話,不是怄老哥哥,要看你這老精神兒,只怕還趕得上見個姪兒也不可知呢!」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曄拳--新樣兒的,沒了對兒』咧!」張老也說了一句道:「合該命裡有兒,那可也是保不齊的。」不想座中坐著個褚一官,正是個六枝子,說落了典了。他聽了,只抿著嘴低著頭喝酒,又不好搭岔兒。

這席上在這裡高談闊論,安太太那席上卻都在那裡靜聽。

聽到這裡,舅太太便道:「九公這話我就有點子不服。我也是個沒兒子的,難道我這個乾女兒合你們這個大姑奶奶,還抵不得人家的兒子嗎?」安太太也道:「這話正是。」鄧九公那邊早接口高聲叫道:「好話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為這話要說。」因向安老爺說道:「不但我這女兒,就是女婿,也抵得一個兒子。第一,心地兒使得,本領也不弱,只不過老實些兒,沒甚麼大嘴末子。為甚麼從前我在道上的時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業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原故,走鏢的這一行雖說仗藝業吃飯,是樁合小人作對頭的勾當,不是條平穩路。老弟,你只看饒是愚兄這麼個老坯兒,還吃海馬週三那一合兒!所以我想著將來另給他找條道兒,圖個前程。論愚兄的家計,不是給他捐不起個白頂子藍頂子,那花錢買來的官兒到底銅臭氣,不能長久。以後他離了我了,設或遇見有個邊疆上的機會,可得求下二叔想個方法兒,叫他一刀一槍的巴結個出身,一樣的合賊打交道,可就比保鏢硬氣多了。這是一。」安老爺道:「這話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歲以後,果然我作個後死者,這事還怕不是我的責任?再說,只要有機會,也不必專在你老人家二百歲後。交給我罷。請問要的那宗東西是甚麼呢?」

鄧九公道:「這宗東西比這個又關乎要緊了。老弟,不是我合你說過的嗎?我自從十八歲因一口氣上離了淮安本家,搬到山東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兒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產地土都在這邊兒,連墳地我都立在這裡了,二位老人家我也請過來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慶八十的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頭兒的房子也置下了,內囊兒的東西呢,你姪女是給我預備妥當了。甚麼時候說聲走,我拔腿就走,跟著老人家樂去了!我就只短這麼一件東西,這些年總沒張羅下。愚兄還帶管是個怯殼兒,還不知這東西我使的著使不著,得先討老弟你個教。」

安老爺道:「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說,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找一副吉祥陀羅經被。」那老頭兒聽了,把頭一扭,嘴一撇道:「呣!我要那東西作甚麼呀?我聽見說,那都是那些王公大人還得萬歲爺賞才使得著呢,慢講我這分兒使不著,就讓越著禮使了去,也得活著對的起閻王爺,死了他好敬咱們,叫咱們好處托生啊!不然的時候,憑你就頂上個如來佛去,也是瞎鬧哇!陀羅被就中用了?」安老爺暗暗的詫異道:「不想這老兒不讀詩書,見理竟能如此明決!」因說道:「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說了罷。」

只見他未曾開口,臉上也帶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說道:「我見他們那些有聽頭兒的人,過去之後,他的子孫往往的求那班名公老先生們把他平日的好處,怎長怎短的給他寫那麼一大篇子,也有說『行述』的,『行略』的,『行狀』的,我也不知他准叫作甚麼。是說些事也不過是個紙上空談哪,可不知怎麼個原故兒,稀不要緊的平常事,到了你們文墨人兒嘴裡一說,就活眼活現的,那麼怪有個聽頭兒的。到了劣兄,可又有個甚麼可寫的?只是我一輩子功名富貴都看得破,只苦苦的願意聽人說一句:『鄧老九是個朋友!』所以我心裡想著,將來也要弄這麼一篇子東西。這話要不是我從去年結識得老弟你這麼個人,我也沒這妄想。原故,我往往的見那些好戴高帽的爺們,只要人給他上上兩句順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誰了,覺著那人說的都是實話,這話除了我別人還帶是全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詩》上說的好:『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那文家子的那管筆的利害,比我們武家子的傢伙還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寫得是好話,暗裡魂消罵苦了他,他還作春夢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這學問兒本就有限,萬一求人求得不的當,他再指東殺西之乎者也的奚落我一陣,我又看不激,那可不是我自尋的麼?講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個學問高不過、心地厚不過的人,我是怎麼個人兒,你也深知。愚兄別的書是都就了紹興酒喝了,還記得那《古文觀止》上也不知那篇子裡頭有這麼的兩句話,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這兩句話可就應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筆,把我的來蹤去路,實打實有一句說一句,給我說這麼一篇。將來我撒手一走之後,叫我們姑爺在我墳頭裡給我立起一個小小的石頭碣子來,把老弟你這篇文章鎸在前面兒,那背面兒上可就鎸上眾朋友好看我的『名鎮江湖』那四個大字。我也鬧了一輩子,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算是這麼件事。老弟,你瞧著行得行不得?」

列公,再不想鄧九公這等一個粗豪老頭兒,忽然滿口大段的談起文來,並且門外漢講行家話,還被他講著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讀詩書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動了個名想,尤其大奇。然而細按去,那「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這句話,不是句平靜話。名者,實之歸也。只看從開天畫卦起,教耕稼,制冠裳,以至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這幾樁實實在在的事,那一樁又不是個名想?只是想不想,其權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權可在天。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個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說?殊不知人生在世,萬事都許你想個法兒尋些便宜,獨到了這「才名」兩個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惟名與氣不可以假人」。然則天心豈不薄於實而轉厚於虛,不仁於人而轉人於物呢?不然。這大約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載得起載不起。古今來一班偉人又何嘗不才名兩賦?到了載不起,縱使才大如海,也會令名不終;否則浪得虛名,畢竟才無足取,甚而至於弄得身敗名隳的都有。

只這鄧九公,充其量不過一個高陽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怎的天公保全了他一世,此刻還許他遇著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到名傳不朽?要知只他那善善惡惡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難解紛,急人之急,便是種福的根本。種了這段福,就許造這條命,「才不才」這個名字兒,天已經許他想得到手了,何況這老頭兒還不是個「不才」之輩呢!話雖如此說,又何以見得他名傳不朽呢?且莫講別的,只這位燕北閒人一時閒得沒事幹,偶然把他採入《兒女英雄傳》中,已經比那「有友五人焉」中的「其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話休絮煩,言歸正傳。卻說安老爺聽鄧九公講了半日,再不想他益發有這等見解。恰好這句話又正搔著自己癢處,先端起酒來,一飲而盡,說道:「這更是我的事了。九哥,你既專誠問我,我便直言不諱。你要這宗東西,也不必等到你二百歲後。古人朋友『相交忘形』,有生為立傳的,還有生弔生祭的。如今你我也不必作這駭人聽聞的事,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實,作起一篇生傳來,索興請老兄看過了,將來再鎸在那通碑上。但是那塊匾上的『名鎮江湖』四個字,只好留作個光耀門楣的用處,鎸在碑上卻不合款。老哥你必要用,也不防入在這篇文章裡,一並鎸在碑陰上。」安老爺才說到這句,早不是他的意思了,嚷道:「喂,老弟!你給我的大筆倒要弄到後面去,那正面可還配用甚麼呀?」

安老爺拈著那小鬍子想了一想,說道:「依我的主意,那正面要從頭到底居中鎸上『清故義士鄧某之墓』一行大字,老哥哥,你道如何?」他才聽完這句話,樂得把那大把掌一掄,拍得桌子上的碟兒碗兒山響,說道:「著,著,著,著,著,是這麼著!這話我心裡可有,就只變不過這個彎兒來!真小不起你們這文字班兒的就結了!」說著,一疊連聲兒的叫:「快取熱酒來!換大杯來!」公子連忙站起,用大杯親自給他斟了一杯,送過去。他也不管那酒的冷熱,雙手端起來,咕嘟嘟一氣飲盡,向安老爺照著杯告了個乾,說道:「老弟呀!我鄧振彪這就足咧!」

當下兩席上見他這等豪飲,一個個都替他高興。只有褚大娘子聽見他父親提到身後的事情,心中有些難過,勉強笑道:「人家二叔今日給送行,你老人家不說找個開心的興頭話兒說說,且提八百年後這些沒要緊的事作甚麼?這叫作『清晨吃晌飯--早呢』!」他只管滿臉笑容嘴裡這樣說,卻不禁不由的鼻子一酸,那說話的聲音早已岔了,鄧九公這邊說道:「姑奶奶,這話你不懂,你過來,我說給你。」褚大娘子只得過這邊來。

安公子見了,忙離席讓坐,連褚一官也站起來。張老才要謙讓,被鄧九公一把按住,說道:「張老大,你別動。」因合他女兒、女婿說道:「你兩個可別把這話看作沒要緊。不是我同你二叔的交情說不到這裡,是這交情,不是你二叔這個人,也說不到這裡。這才是八百年難遇的第一件興頭事。方才的話你倆都聽明白了?沒別的,你兩口兒就至至誠誠的給你二叔磕個頭,算替我謝謝他。」女兒、女婿果然轉過身來,望著安老爺便拜了下去。慌的安老爺離座出席,忙拉起褚一官,又向褚大娘子作揖答禮,說道:「這禮從何來?這是你老人家的醉命了。」便回頭向安太太道:「太太,快讓大姑奶奶歸坐去。」這個當兒,金、玉姊妹早已陪著過來,就便把他讓了過去。安太太也出席相迎,不想他將走到席前,望著安太太又磕下頭去。

安太太連忙攙起來道:「姑奶奶,這是怎麼說?就講你二叔為你老人家,也是該的,可與我甚麼相干兒,你行起這個大禮來?」褚大娘子站起來道:「我給你老人家磕這個頭,可另是一件事。我從在我們青雲堡莊兒上見著你老人家那一天,也不知怎的,我心裡只合你老人家怪親香的,就想認你老人家作個乾娘,因為關著我妹夫子這層續嬤嬤親戚,我總覺我不配。到了這回來了,我還沒打回這個妄想去。誰知那天我們老爺子在我何親家爹祠堂裡,才說得句叫我們這位小姑奶奶叫二叔、二嬸聲『父母』,就把他惹翻了,把我也嚇住了。

今日之下他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親兒女,我這乾女兒可倒漂了,我越瞧越有點子眼兒熱。此刻我父親合二叔交到這個分兒上,借著我們這小姑奶奶的光兒,我總得叫我們老玉聲『妹夫子』,我也不怕人笑話我奴才親戚混巴高枝兒,我今日可算認定了乾娘咧!」把安太太喜歡的,拉著他的手說道:「姑奶奶,你那裡知道,我這心裡也合你一樣的想頭呢!只是我通共比你才大上十幾歲呀,我怎麼說的出口來呢?你既這麼說,我正少個女兒,你就算我的女兒!」他聽安太太這樣說,更加歡喜。

才待歸坐,鄧九公那邊早又嚷起來了。只聽他向安老爺道:「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後頭了!我從那天聽見這張姑奶奶勸我們姑奶奶那番話,我就恨不得立刻叫他聲『好孩子』,想要認他作個乾女兒。不想我的乾女兒沒得認成,倒把個親女兒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沒的那麼個女兒一般的徒弟,又被你們抬了來了!張老大,你想想,這事莫非欠些公道?」

張老是個老實人,只望著安老爺笑。安老爺還沒及答言,褚大娘子那邊早望著張金鳳說道:「聽見了哇?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我先肯。你們姐兒倆裡頭,我總覺得你比他合我遠一層兒似的,我這心裡可就有些絲絲拉拉的。這一來,好極了,就只得問張親家媽答應不答應了。」因說道:「親家媽,怎麼樣罷?」張親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說道:「那是他家的人,我當不了他的家!我可有啥兒說的耶!多個人兒疼不好喂!」安太太便道:「這更有趣兒了。」褚大娘子聽說,早一把把張姑娘拉住,要過那席去。張姑娘笑著只看婆婆的眼色,安老夫妻便叫他快給乾爹行禮。鄧九公樂得前仰後合,說了許多興頭話,說:「我這才氣平些兒!」因又合安、張兩親家乾了一杯,說道:「再不想一句話合我們張老大又結了一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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