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大娘子道:「得了!夠了!咱們到那院裡坐去,好讓人家拾掇屋子。」安老爺、安太太也一面道乏,往那邊讓。那邊上房裡早已預備下點心,無非素包子、炸糕、油炸果、甜漿粥、面茶之類,眾女眷隨吃了些,才去重新梳洗。
鄧九公這裡便合安老爺坐下,又要了壺荸薺棗兒酒,說:「昨日喝多了,必得投一投。」安老爺合他一面喝酒,只找些閒話來岔他,因說道:「老哥哥,我昨日一回家就問你,說你睡了。怎麼那麼早就睡下了呢?」鄧九公道:「老弟,告訴不得你!這兩天在南城外頭,只差了沒把我的腸子給怄斷了,肺給氣乍了!我越想越不耐煩,還加著越想越糊塗,沒法兒,回來悶了會子,倒頭就睡了。」安老爺道:「這話怎講?我只說你城外聽這幾天戲,一定聽得大樂。我正想問問老哥哥,也要聽個熱鬧兒,怎麼倒如此說?」他連連的擺手,說道:「再休提起!我這肚子悶氣,正因聽戲而起。我說話再不會藏性,我平日見老弟你那不愛聽戲,等閒連個戲館子也不肯下,我只說你過於呆氣,誰知敢則這樁事真氣得壞人!」
安老爺道:「想是戲唱得不好?」鄧九公道:「倒不在這上頭。愚兄聽戲,也就只瞧熱鬧兒。那戲兒一出是怎麼件事,或者還許有些知道的,曲子就一竅兒不通了。到了崑腔,哼哼唧唧的,我更不懂。要講那排場、行頭、把子,可都比外省強,便是不好,大不過是個頑意兒,也沒甚麼可氣的。我是被一起子聽戲的爺們把我氣著了!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東兒,他先請我到了前門東裡一個窄衚衕子裡一間門面的一個小樓兒上去吃飯,說叫作甚麼『青陽居』,那杓口要屬京都第一。
及至上瞭樓,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罷了,就只喝了沒兩盅酒,我就坐不住了。」
安老爺道:「怎麼?」他又說道:「通共一間屋子,上下兩層樓,底下倒生著著烘烘的個大連二灶。老弟你想,這樓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兒,有個不成了烤焦包兒的嗎?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馬褂子也脫了。不空和尚這東西大概也瞧出我那難過來了,他說:『路南裡有個雅座兒,不咱們挪過邊去座罷。』我聽說還有雅座兒,好極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掳著衣裳帽子,零零星星連酒帶菜都搬到雅座兒去。及至下瞭樓,出了門兒,蕩著車轍過去,一看,是座破柵欄門兒。進去,裡頭是醃裡巴臢的兩間頭髮鋪。從那一肩膀來寬的一個夾道子擠過去,有一間座南朝北小灰棚兒,敢則那就叫『雅座兒』!
那雅座兒只管後牆上有個南窗戶,比沒窗戶還黑。原故,那後院子堆著比房簷兒還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邊就是個溺窩子,太陽一曬,還帶是一陣陣的往屋裡灌那臊轟轟的氣味!我沒奈何的就著那臊味兒吃了一頓受罪飯。我說:『我出去站站兒罷。』抬頭一看,看見隔牆那三間大樓了,我才知這個地方敢是緊靠著常請我給他保鏢的那個緞行裡。他老少掌櫃的我都認得,連他懷抱兒倆小孫子兒,一個叫增兒、一個叫彥兒的,我也見過。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兒吃不好嗎?老弟,你往下聽,這可就要聽戲去了。」
安老爺道:「我見城外頭好幾處戲園子呢,那裡聽的?」鄧九公道:「我也沒那大工夫留這些閒心,橫豎在前門西裡一個衚衕兒裡頭。街北是座紅貨鋪,那園子門口兒總擺那麼倆大筐,筐裡堆著崗尖的瓜子兒。那不空和尚這禿孽障,這些事全在行,進去定要占下場門兒的兩間官座兒樓。一問,說都有人占下了,只得在順著戲台那間倒座兒樓上窩憋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戲,得看脊樑。一開場,唱的是《余伯牙摔琴》,說這是個紅腳色。我聽他連哭帶嚷的鬧了那半天,我已經煩的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聽戲的,也有咂嘴兒的,也有點頭兒的,還有從丹田裡運著氣往外叫好兒的,還有幾個側著耳朵不錯眼珠兒的當一樁正經事在那裡聽的。看他們那樣子,比那書上說的聞《詩》聞《禮》,還聽得入神兒!
「這個當兒,那占第二間樓的聽戲的可就來了。一個是個高身量兒的胖子,白淨臉兒,小鬍子兒,嘴唇外頭露著半拉包牙;又一個近視眼,拱著肩兒,是個瘦子。這倆人,七長八短球球蛋蛋的帶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旦!要講到小旦這件東西,更不對老弟你的胃脘子。愚兄老顛狂,卻不嫌他。為甚麼呢?他見了人,請安磕頭,低心小膽兒,咱們高了興,打過來,罵過去,他還得沒說強說沒笑強笑的哄著咱們。在他只不過為那掙幾兩銀子,怪可憐不大見兒的,及至我看了那個胖子的頑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個頑法兒。只見他一上樓,就並上了兩張桌子,當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後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擺成這麼一個大兔兒爺攤子。那個瘦子可倒躲在一邊兒坐著。他們當著這班人,敢則不敢提『小旦』兩個字,都稱作『相公』,偶然叫一聲,一樣的『二名不偏諱』,不肯提名道姓,只稱他的號。
「我正在那裡詫異,又上來了那麼個水蛇腰的小旦,望著那胖子,也沒個裡兒表兒,只聽見衝著他說了倆字,這倆字我倒聽明白了,說是『肚香』。說了這倆字,也上了桌子,就盡靠著那胖子坐下。倆人酸文假醋的滿嘴裡噴了會子四個字兒的匾。這個當兒,那位近視眼的可呆呆的只望著台上。台上唱的正是《蝴蝶夢》裡的『說親回話』,一個濃眉大眼黑不溜偢的小旦,唧溜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妝,也上了那間樓。那胖子先就嚷道:『狀元夫人來矣!』那近視眼臉上那番得意,立刻就像真是他夫人兒來了。
「我只納悶兒,怎麼狀元夫人到了北京城,也下戲館子串座兒呢?問了問不空和尚,才知那個胖子姓徐,號叫作度香,內城還有一個在旗姓華的,這要算北京城城裡城外屬一屬二的兩位闊公子。水蛇腰的那個東西,叫作袁寶珠。我瞧他那個大鑼鍋子,哼哼哼哼的,真也像他媽的個『元寶豬!』原來他方才說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個胖子呢!我這才知道小旦叫老爺也興叫號,說這才是雅。我問不空:『那狀元夫人又是怎麼件事呢?』他說:『拱肩縮背的那個姓史,叫作史蓮峰,是位狀元公,是史蝦米的親姪兒。』我也不知這史蝦米是誰。又說:『那個黑小旦是這位狀元公最賞鑒的,所以稱作狀元夫人。』我只愁他這位夫人,倘然有別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安老爺微微一笑,說:「豈有此理!」
鄧九公道:「你打量這就完了嗎?還有呢!緊接著,第一間樓上的聽戲的也來了。一共四個人,嘻嘻哈哈的頑笑成一團兒。看那光景,雖是一把子紫嘴子孩子,卻都像個世家子弟。一坐下,就講究的是叫小旦。亂吵吵了一陣,你叫誰我叫誰,櫃上借了枝筆,他自己花了倒有十來張手紙開條子,可憐我見他那幾個跟班兒的,跑了倒有五七蕩,一個兒也沒叫了來。落後從下場門兒裡鑽出個歪不楞的大腦袋小旦來,一手純泥的猴兒指甲,到那間樓上來,望著他四個,不是勾頭兒,不像哈腰兒,橫豎離算請安遠著呢,就棲在那個長臉兒的瘦子身旁坐下。這一坐下,可就五個人頑笑起來了。那個瘦子叫了那小旦一聲『梆子頭』,他就侉一聲爪一聲的道:『吾叫「梆子頭」,難道你倒不叫「嚏噴」嗎?』還有那麼個肉眼凡胎溜尖的條嗓子的,不知又說了他一句甚麼,他把那個的帽子往前一推,腦杓子上吧就是一巴掌。我只說這個小蛋蛋子可是要作窩心腳,那知這群爺們被他這一打這一罵,這才樂了!我可就再猜不出他們倒底是誰給誰錢來了!」
安老爺道:「這話大約是九兄你嫉惡太嚴,何至說得如此!」鄧九公急了,說:「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時說著還在這裡冒火。你再聽罷,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間樓坐著五個人。正面兒倆都戴著困秋兒,穿著馬褂兒,一個安慶口音,一個湖北口音,一時看不出是甚麼人來。那三個不大的歲數兒,都是白氈帽,綠雲子挖鑲的抓地虎兒的靴子,半截兒皮襖掩著懷,搭包倒系在裡頭。不但打扮得一樣,連長相兒也一樣,那光景像是親弟兄。這班人倒不頑笑,只見他把那兩個戴困秋的讓在正面,他三個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講交情,交了個親熱。我一看,這五人不像一路哇,怎麼坐的到一處呢?
不空和尚這東西他也知道,他說:『那兩個戴困秋的裡頭,歲數大些那個,赤紅臉,姓虞,叫虞太白;那一個鼻子上紅暗暗的要長楊梅瘡的,姓鹿,名字叫鹿亞元;連上方才唱《摔琴》的那個,此外還有一個,算四大名班裡的四個二簧硬腳兒。』我才知道他兩個也是戲子。我問他:『既唱戲,怎的又合那三個小車豁子兒坐的到一處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頭,他又擺了擺手兒,吐了吐舌頭,問著他,他便不肯往下說了。老弟,你知道這起子人到底都是誰呀?」
安老爺道:「不惟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個大字。但是養到這種兒子,此中自然就該有個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這等氣不過,何不那日就回來,昨日又怎的在城外耽擱一天呢?」鄧九公道:「何嘗不要回來?也是不空和尚鬧的,他說明日有好戲。果然昨日換了一個『和』甚麼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對我的勁兒。我第一愛聽那張桂蘭盜去施公的御賜『代天巡狩如朕親臨』那面金牌,施公訪到鳳凰張七家裡,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將黃天霸合他成其好事,真正寬宏大量,說的起宰相肚子裡撐得下船。」安老爺便道:「我的哥!那是戲!」他道:「老弟,這戲可是咱們大清國的實在事兒呀!慢說施公的盡忠報國無人不知,就連那黃天霸的老兒飛鏢黃三太,我都趕上見過的。那才稱得起綠林中一條好漢呢?」
安老爺笑道:「然則這事情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說的?」鄧九公綽著鬍子瞪著眼睛說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難道像施公那樣的人,老弟你還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爺道:「既如此說,怎的戲上張桂蘭盜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便道他是好;我家這等四個毛賊踹碎了我幾片子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准,是叫他賠定了瓦了,這是怎麼個講究呢?」鄧九公聽了,不覺哈哈大笑,直笑的眼淚都出來了,說:「老弟,我敢是又叫你繞了去了!方才我原因他說不認得鄧九公這句話,其實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見小人過,『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就把他放了罷。」
安老爺這才叫進張進寶來,放那班人。那班人還算良心不死,後來三個改過,作了好人,趁個小買賣兒;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他作賊不曾得手,兩個打起來,他一口咬下他哥哥一隻耳朵來,到底告到當官,問了罪,刺配到遠州惡郡去了。那安老爺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不提。
自此鄧九公又把圍著京門子的名勝逛了幾處,也就有些倦游,便擇定日子要趁著天氣回山東去。安老爺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給他料理行裝。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時要一定講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況且他又是個便家,轉覺饋出無辭,義有未當。便把他素日愛的家做活計,內款器皿,以及內造精細糕點路菜之類,備辦了些。又見天氣冷了,給他作了幾件輕暖細毛行衣,甚至如斗篷、臥龍袋一切衣服,都備得齊整。安太太合金、玉姊妹另有送褚大娘子並給他那個孩子的東西,又有給他那位姨奶奶帶去的人事。老頭兒看了十分喜歡。
這日,正是安老爺同了張親家老爺帶同公子在上房給他餞行。安太太便在西間合褚大娘子話別,就請了舅太太、張親家太太作陪,兩個媳婦也叫入坐。老頭兒在席上看著安老夫妻的這個佳兒、這雙佳婦,鼎足而三,未免因羨生感,因感生歎,便在坐上擎著杯酒,望著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愚兄自從八十四歲來京,那蕩臨走就合親友們說過:『我鄧老九此番出京,大約往後沒再來的日子了。』誰想說不來說不來,如今八十八了,又走了這一蕩。這一蕩,把往日沒見過的世面也見著了,沒吃過的東西也吃著了,這都是小事;還了了我們何家姑奶奶這麼一個大心願,又合老弟你多結了一重緣法,真是萬般都有個定數。如今我們爺兒們在這裡糟擾了這一程子,臨走還承老弟、弟夫人這樣費心費事,你我的交情,我也不鬧那些虛客套了,照單全收不算外,我竟還有個貪心不足,要指名合你要宗東西,還有托付你的一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