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表的是張金鳳現身說法,十層妙解,講得個何玉鳳俠氣全消;何玉鳳立地回心,一點靈犀悟徹,那安龍媒良緣有定。乍聽去,只幾句閨閣閒話,無非兒女喁喁;細按來,卻一片肝膽照人,不讓英雄袞袞。
這話又似乎是說書的迂闊之論了。殊不知凡為女子,必須婦德、婦言、婦容、婦工四者兼備,才算得個全人。又得知道那婦工講得不是會納單絲兒紗,會打七股兒帶子就完了;須知整理門庭,親操並臼,總說一句,便是「勤儉」兩個字。
婦容講的不是梳鬅頭,甩大袖,穿撒褲腳兒,裁小底托兒就得了,須要坐如鐘,立如松,臥如弓,動不輕狂,笑不露齒,總說一句,便是「端莊」兩個字。婦言不是花言巧語,嘴快舌長,須是不苟言,不苟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總說一句,便是「貞靜」兩個字。講到婦德最難,要把初一十五吃花齋,和尚廟裡去掛袍,姑子廟裡去添鬥,借著出善會,熱鬧熱鬧,撒和撒和認作婦德,那就誤了大事了;這婦德,須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調理媳婦,作養女兒,以至和睦親戚,約束僕婢,都是天性人情的勾當。果然有了婦德,那婦言、婦容、婦工,件件樁樁,自然會循規蹈矩。便是生來的心思笨些,相貌差些,也不失為本色婦女。
卻又有第一不可犯偏最容易犯的一樁事,切切莫被那賣甜醬高醋的過逾賺了你的錢去,你受一個妒嫉的病兒,博一個「醋娘子」的美號。說書的最講恕道話,同一個人,怎的女子就該從一而終,男子便許大妻小妾?這條例本有些不公道。易地而觀,假如丈夫這裡擁著金釵十二,妻兒那裡也置了面首十人,那作丈夫的答應不答應?無如陽奇陰耦,乃造化之微權;此倡彼隨,是人生之至理。偏是這班「醋娘子」,這樁事自己再也看不破,這句話誰也合他說不清。所以從古至今的婦人,孝順節烈的盡有,找個不吃醋兒的竟少少兒的。
但是同樣一口醋,卻得分一個會吃不會吃。先講那會吃醋的。如文王的後妃,自然要算千古第一人了。其餘大約有三種。一種是「仗心地吃醋」。不是自己久不生育,便是生育不存,把宗祧、家業兩件事看得著緊,給丈夫置幾房姬妾,自己調理管教,疼起來比丈夫疼的甚,管起來比丈夫管的嚴,不怕那侍妾不敬我如天神,丈夫不感我如菩薩。無論那一房生個孩子,我比他生母還知痛癢,還能教訓,人道「妾側礙於妻齊」,我道「嫡母大似生母」,親族交贊,名利雙收。這種吃醋,要算「神品」。再一種是「靠本領吃醋」。自己本生得一副月貌花容,一團靈心慧性,那怕丈夫千金買笑,自料斷不及我一顧傾城;不怕你有喜新厭舊的心腸,我自有換鬥移星的手段。久而久之,自己依然不失專房擅寵,那侍妾倒作了個掛號虛名,卻道不出他一個「不」字。這種吃醋,叫作「能品」。再一種是「顧臉面的吃醋」。或者本家弟兄眾多,親戚宴會,姐妹妯娌談起來,你誇我耀,彼此家裡都有兩房姬妾,自己一想,又無兒無女,以有錢有鈔,不給丈夫置個妾,覺得在人面上掛不住,沒奈何,一狠二狠,給他作成了,卻是三面說不到家,一生不得合式。這毛病人人易犯,處處皆同。這種吃醋,便是「常品」。這都講的是會吃醋的。
如今再講那不會吃醋的,也有三種。一種是「沒來由的吃醋。」自己也有幾分姿容,丈夫又有些兒淘氣,既沒那見解規諫他,又沒那才情籠絡他,房裡只用幾個童顏鶴髮的婆兒,鬼臉神頭的小婢,只見丈夫合外人說句話,便要費番稽查;望一眼,也要加些防範。甚至前腳才出房門,後腳便差個能行探子前去打探。再不想丈夫也是個帶腿兒的,把他逼得房幃以內生趣毫無,荊棘滿眼,就不免在外眠花宿柳,蕩檢逾閒。
丈夫的品行也丟了,他的聲名也丟了,他還在那裡賊去關門,明察暗訪。這種醋吃得可笑!一種是「不自量的吃醋」。自己不但不能料理薪水,連丈夫身上一針一線也照顧不來,作丈夫的沒奈何,弄個供應櫛沐衾禂的人,也算照顧了自己,也算幫助了他,於他何等不妙?他不是左丟一鼻子,便是右扯一眼,甚至指桑罵槐,尋端覓釁。始而那丈夫還顧名分,侍妾還拘禮法,及至鬧到糊塗蠻纏,講不清了,只好盡他鬧他的,人家過人家的,他可竟剩了犯水飲,害肝氣疼了。這種醋吃得可憐!一種是「渾頭沒腦的吃醋」。自己只管其醜如鬼,那怕丈夫弄個比鬼醜的他也不容;自家只管其笨如牛,那怕丈夫弄個比牛笨的他還不肯。抄總兒一句話,要我的天靈蓋,著悶棍敲;要我的心頭血,用尖刀刺;要講給丈夫納妾,我寧可這一生一世看著他沒兒子都使得,想納妾?不能!這種醋吃的卻是可怕!世上偏有等不爭氣沒出豁的男子,越是遇見這等賢內助,他越不安本分,一味的啖腥逐臭,還道是竊玉偷香,弄得個茫茫孽海,醋浪滔天,擾擾塵寰,醋風滿地,又豈不大是可慘!
列公,你道好端端的《兒女英雄傳》,怎的鬧出這許多醋來?豈不連這回書也「壞了醋了」?這話正因書裡的張金鳳合何玉鳳而起。如今把他兩個相提並論起來,正是豔麗爭妍,聰明相等。論才藝,何玉鳳比他有無限本領;論家世,何玉鳳比他是何等根基!況且公婆合他既是累代淵源,丈夫待他自然益加親厚。這等一個人,便在宦途世路上遇著了,還不免弄成個避面尹、邢,怎的肯引他作同心管、鮑?不想張金鳳他小小一個婦人女子,竟能認定性情,作得這樣到地!不知安老夫妻何修得此佳婦,安公子何修得此賢妻,何小姐何修得此膩友!想到這裡,就令人不能不信「不善餘殃,積善餘慶;乖氣致戾,和氣致祥」的幾句話了。
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安太太見何玉鳳經張金鳳一片良言,言下大悟,奔到自己膝下,跪倒塵埃,低首含羞的叫了聲「親娘」,知他「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太太便先作了個婆婆身分,不像先前謙讓,端坐不動的一手把他攬在懷裡,說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許傷心。你這才是你父母的孝順女兒,才是我安家的孝順媳婦!你方才要沒那番推托,也不是女孩兒的身分;如今要沒這番悔悟,也不是女孩兒的心腸。也難為你妹妹真會說,也難為你真聽話。我合你公公一年的提心吊膽,到今日且喜遂心如意了!」說著,便一隻手拉起他來,又叫丫頭:「給你新大奶奶濕個手巾來,把粉勻勻。」褚大娘子忙一把攙了他過來,說:「先歇歇兒罷,站了這半天了。」讓再讓三,姑娘只搖頭不肯坐。褚大娘子此時是樂得眉開眼笑,要露出個娘家的過節兒來,只管讓。把個姑娘讓急了,低聲說道:「你怎麼這麼糊塗?你瞧,這如何比得方才,也有來不來的我就大馬金刀的先坐下的?」咦!誰說這姑娘沒心眼兒呀!
按下這邊,再整張金鳳這半日合何玉鳳講了萬言,嘴也說酸了,嗓子也說乾了,連嘴說帶手比,袖子也累掉了,袖口裡的小手巾兒、手紙掉了一地,柳條兒忙著過來給他揀。隨緣兒媳婦又倒過一碗茶來。他一面就著那媳婦手裡喝茶,一面挽著袖子,又看見華嬤嬤、戴嬤嬤兩個在那裡悄悄的彼此道喜。他便怄他兩個道:「嚄!二位嬤嬤倒先認著親家了。」說著,挽好了袖子,才整衣理鬢過來給婆婆道喜。安太太自然更有一番嘉獎,不及細述。
他見過婆婆,便走到玉鳳姑娘跟前,先深深道了個萬福。
說道:「姐姐大喜。」隨又跪下說:「妹子今日說話莽撞,冒犯姐姐,可實在是出於萬不得已。妹子不這樣莽撞,大料姐姐也不得心回意轉。我這裡給姐姐賠個不是!」姑娘心裡這一感一愧,也顧不得大家在坐,連忙跪下,雙手把他抱住,叫了聲「我那嫡嫡親親的妹子!」往下只有哽咽的分兒,卻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誰想好事多磨,這個當兒,張太太又吵吵起來了,說:「姑奶奶,越說叫你好好兒的合他說,別逼扣他,說結了,咱好給他張羅事情。這天也是時候了,你可盡著招他哭哭咧咧的是作甚麼呢?是作甚麼呢?」張金鳳站起來笑道:「人家婆婆都認過了,你老人家還叫我合他說甚麼呀?」他道:「咱兒著,他依了?真的嗎?」褚大娘子道:「你老在那兒來著?」他聽了,口中唸唸有詞,先念了聲「阿彌陀佛」,站起來往外就跑。只聽他那兩隻腳踹得地蹬蹬蹬的山響,掀開簾子就出去了。
安太太忙問:「親家,你那裡去?」他也不理。張姑娘隨後趕到簾子跟前,往外一看,原來他頭南腳北跪在當院子裡碰頭呢。只聽他咕咚咕咚把腦袋碰的山響,說道:「神天菩薩,這可好了!」說著,站起來,踅身又進了屋子,對著那神主也打著問訊,磕了陣頭,說:「哎!這都是你老公母倆有靈有聖啊,我多給你磕倆罷!」大家看了,無不要笑。姑娘心裡卻是更覺不安。定了一定,安太太便道:「快著先叫人請你公公合九公去罷,這老弟兄兩個不知怎樣惦著呢!」
正說著,只聽窗外哈哈大笑,正是鄧九公的聲音,說道:「不用請,不用請,我們在此聽得多時了。好一個能說會道的張姑娘!好一個聽說識勸的何姑娘!這都是我們老弟合二妹子你二位的德行,我這蕩沒白來了!我們姑娘呢,這還不當見見你這位舊伯伯新公公嗎?」
原來此時姑娘見張老合褚一官都跟進來,人多有些害羞,躲在人背後藏著,褚大娘子忙拉他出來。他便同褚大娘子過去,低頭不語的在公公跟前拜了下去。安老爺道:「媳婦起來。
你看,這才是天地無私,姻緣有定。我今日才對住我那恩師、世弟。」因合太太說道:「太太,我家有何修持,玉格有多大造化,上天賜我家這一雙賢孝媳婦!」太太道:「這也都是一定。老爺可記得當日出京的時候說的話?說:『將來娶個媳婦,不在乎富室豪門,只要得個相貌端莊、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裡的、北村裡的都使得。』不想今日之下得了這樣相貌端莊、性情賢慧的一對兒、真個一個南山裡的,一個是北村裡的。老爺看這兩個孩子,還愁他不會持家、不能吃苦麼?」老爺道:「是呀,我倒不曾想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