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繁体)

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

更新时间:2021-03-16 17:16:25

因把當日卜三爺給公子提親不得成的話,告訴了鄧九公一遍。

鄧九公道:「姑娘,你聽聽,萬事由不得人哪!你不信,只看頭上那位穿藍袍子的,他是管作甚么兒的呢?你瞧,如今師傅是把你的終身大事說成了,我同你大姐姐我們爺兒倆還有點臊臉禮兒,給姑娘垫個箱底兒,不值得給你送到跟前來,我才托了我們張老大,都給上了抬了。咱爺兒倆可有句話講在頭裡,你可不許不收我的。原故?自從咱爺兒倆認識以後,是說你算投奔我來了,你沒受著我一絲一毫好處,師傅受你的好處可就難說了,都擱在一邊子;只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替我打倒海馬週三那回事,那就算你在世街路上留了朋友,俊了師傅了!講到那一萬兩銀子,原是我憋一口氣同海馬週三賭賽的,你既贏了他,我把這銀子轉來送你,你受之當然。白說咧,你不要我的!及至你偶然短住了,咱爺兒倆的交情,就說不到個『借』字兒『還』字兒,通共一星子半點子,你才使了我三百金子,這算得個甚么兒?歸齊不到一個月,你還轉著彎兒到底照市價還了我了。姑娘,在你算真夠瞧的了!你想,師傅九十歲的人,我這臉上也消消的不消消的?今日之下,好容易碰著你這樁事了,多了師傅也舉不起,一千金子,姑娘添補個首飾,一萬銀子,姑娘買個胭脂粉兒。餘外還有繡緙呢雨綢緞綾羅,以至實漏紗葛夏布都有,一共四百件子。這也不是我花錢買來的,都是這些年南來北往那些字號行裡見我保得他全鏢無事,他們送我的,可倒都是地道實在貨兒,你留著陸續作件衣裳。如今沒別的,水過地皮濕,姑娘就是照師傅的話,實打實的這麼一點頭,算你瞧得起這個師傅了。不然你又講究到甚麼施恩不望根的話,不收我的,師傅先合你噶下個點兒(噶下個點兒:意為賭個誓兒。):師傅這蕩來京,叫我出不去那座彰義門!」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你這是怎麼說!」

鄧九公滿臉發燒,兩眼含淚的道:「老弟,你不知道愚兄的窩心,我真對不住他麼!」褚大娘子道:「他老人家這話說了可不是一遭兒了,提起來就急得眼淚婆娑的,說這是心裡一塊病。大妹子,你如今可好歹不許辭了。」

列公請看,世上照鄧老翁這樣苦好行情的固然少有,照何小姐那樣苦不愛錢的卻也無多。講到「受授」兩個字,原是世人一座「貪廉關」,然而此中正是難辨。伯夷餓死首陽,孟子道他「聖之清者也」;陳文子有馬十乘,我夫子也道他「可謂清矣。」上古茹毛飲血,可算得個清了,如終不能不茹毛不飲血,還算不曾清到極處。自有不近人情的一班朋友,無故的妻辟纑,妾織蒲,無故的布被終身,餅餌終日。究竟這幾位朋友那個是個人物?降而晚近,又合這班不同:口口說不愛錢,是不愛小錢愛大錢;口口說不要錢,是不要明的要暗的。好容易盼得他大的也不愛、暗的也不要了,卻又打了一個固位結主、名利兼收、不須伸手自然纏腰的算盤,依然逃不出一個「貪」字。所以說:「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大慝。」便是老生常談,也道是:「不要錢原非異事,過沽名也是私心。」又道是:「聖賢以禮為書,豪傑惟情自適。」

何小姐原是個性情中人,他怎肯矯同立異?只因他一生不得意,逼成一個激切行逕,所以寧飲盜泉之水,不受嗟來之食。到了眼下,今非昔比,冤仇是報了,父母是葬了,香火煙緣是不絕了,終身大事是妥當了,人生到此,還有甚麼不得意處?更兼鄧九公合他有個通財之誼,掯子上送了這等一分厚禮,豈有個大儀全璧的理?只為的是幫箱的東西,不好謝出口來。安太太怕羞了他,便接口道:「九大爺合大姐姐大遠的來了,還這麼費心,明日叫媳婦一總磕頭罷!」鄧九公這才掀髯大樂。

說著,只聽廂房裡的鐘打了十一下了。安太太道:「老爺,可得讓九哥合大姑爺吃飯了。」鄧九公道:「實不相瞞,方才你們說話這個當兒,我兩個同張老大、女婿、大姪兒都在這廂房裡鴉默雀靜兒的把飯吃在肚子裡了。我們老弟怕我誤事,他一口酒也不許我喝,這回來可痛痛的喝一場罷了。」說罷,又呵呵大笑道:「姑娘,你這頭兒的事師傅算張羅完了,我可得替我們老弟那頭兒張羅去了。」安老爺便陪了他,同張、褚二人往前邊去不提。

安太太這裡也要到前邊張羅事情去,便約褚大娘子過去吃飯。褚大娘子因要合姑娘盤桓盤桓,就等著送親,因說:「我這裡合他娘兒們就吃了,省得回來又過來。」安太太道:「要姑奶奶在這邊幫著,我更放心了。」因合張太太道:「親家,這邊小廚房裡預備著飯呢,我那裡有給媳婦包下的餛飩,裡頭單弄的菜,回來叫人送過來。親家,可叫他多吃點兒,鬧了這半天了。」張太太一一答應。安太太便別過褚大娘子,把張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說:「外邊有人,不用出來。」才帶著一群僕婦丫鬟往那邊去。大家送到院子裡,媳婦提補婆婆這件,婆婆又囑咐媳婦那件,半日還談不完。

這個當兒,只剩姑娘一個人兒在屋裡,心下想道:「我自從小時候就跟父母在任上,關在衙門裡,也走不著個親友,凡這些婚嫁的喜事,我從沒經過。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給人家當了會子媒人,共總這女孩兒出嫁是怎麼樁事,我還悶沌沌呢!

自從去年見他們,算叫他們把我裝在罈子裡,直到今日才掏出來。今日輪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該怎麼著,該說甚麼?--這都是褚大姐姐合小金鳳兒兩個鬧的。再說,我這不出嫁的話,我是合我乾娘說了個老滿兒,方才他老人家要在跟前兒,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的沒法兒了,偏偏兒的單擠在今日個家裡有事,等人家回來,可叫我怎麼見人家呢?」

越想,心上煩悶起來。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這兩道眉手一擰,就瑣在一塊兒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間兒擰,那兩個眉梢兒他自己會往兩邊兒展;往日那臉一沉,就繃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瓜搭,那兩個孤拐他自己會往上逗。不禁不由就滿臉的笑容兒,益發不得主意。想了半日,忽然計上心來,說:「有了,等我合他們磨它子,磨到那兒是那兒!」

說書的這話卻不是大離話。請看人生在世,到了兒女傷心英雄短氣的時候,那滿懷的茹苦吞酸,真覺人海茫茫,無可告語。忽然的有人把他說不出的話替說出來了,了不了的事給了了,這個人還正是他一個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時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獨對的時候,真有此情此景。

閒話休提。卻說褚大娘子和張太太送了安太太回來,見姑娘一個人坐在那裡,把脊樑靠在牆上,低頭無語,手裡只弄手巾,便說道:「咱們這可到廂房裡歇歇兒去罷。回來吃點兒東西,妝扮起來,也就是時候兒了。」姑娘頭也不抬,口也不開,只是不動。張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他道:「我走不動了。」張太太問道:「咱又走不動咧?腳疼啊?」他道:「我的腿折了!」

這書裡自《末路窮途幸逢俠女》一回姑娘露面兒起,從沒聽見姑娘說過這等一句不著要的話,這句大概是心裡痛快了,要按俗語說,這就叫作「沒溜兒」,捉一個白字,便叫作「沒路兒」!

張太太道:「大好日子的,甚麼話呀?走罷呀!」姑娘道:「我走不動,你們大伙兒抬了我去罷。」褚大娘子道:「這話早些兒,回來少不得有人抬姑娘。」姑娘從方才一個不得主意,此時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忙問:「誰抬我?」褚大娘子道:「等到了吉時,人家就拿花紅轎兒八個人兒抬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話我怯,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兒看見大紅猩猩氈的轎子,敢是比我們家鄉那怯轎子好看多著呢!」姑娘這才想過來了,瞅了他一眼,嘴裡又「嘖嘖」了兩聲,說:「誰倒是合你們說這些呢!」張金鳳又催道:「姐姐別攪,快走罷!」姑娘道:「你拉的動我,我就跟了你去。」張金鳳道:「真的呀?」說著,當真用手攥住他的腕子,才一拉,只聽姑娘「嗳喲」了一聲,說:「張姑娘,女孩兒家怎麼這麼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口裡說著,不由得那身子隨了張姑娘站了起來,跟著就走。

噫,噫!這是那裡說起!姑娘要些微的動動勁兒,大約捆上二十張金鳳,也未必掰得動他一個指頭;這麼一拉,就會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誰欺?欺燕北閒人乎?但是一個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這樣一搭讪,叫他怎麼下場?又叫那燕北閒人怎生收這一筆?

卻說張金鳳聽了,笑道:「我的不是!走罷!走罷!」褚大娘子便在後頭推著他,張太太也跟在後面,才往廂房裡去。

一進門兒,姑娘一抬頭看見方才那副對聯,又叨叨起來了,說:「這還鬧的是甚麼『果是因緣因結果』呢!」及至念出口來,自己耳輪中一聽,心裡忽然悟過來,暗說:「旦住。這上頭一開口四個字,豈不明明白白說的『果是因緣』麼!到了果是因緣了,還怕不『因』這個『緣』就『結』那個『果』嗎?」隨又看下聯「空由色幻色非空」七個字,心裡又道:「只說出家出家,如今鬧到出嫁了,自然是色不是空了,還用講嗎,可不是『空由色幻色非空』是甚麼呢?那裡的甚麼禪語呀!這等看起來,這張畫兒一定還有個啞謎兒在裡頭。」隨又仔細一看,早明白了。張姑娘見他那裡發呆,只望著他笑。又聽他忽然問道:「這都是誰幹的?」張金鳳道:「這是婆婆說姐姐新搬家,牆上怪素的,叫我弄張畫兒、找副對子掛上。我想,這是姐姐坐靜的地方兒,我就出了個主意,告訴外頭畫了這麼一張,可不知找甚麼人畫的,那對子就是才說的那個屬馬的寫的。」姑娘又看了一看,心裡說道:「甚麼『七寶蓮池』『八寶蓮池』的,這可不是我夢裡的那個『名花並蒂』麼?還怕我同張姑娘不跟著那個『天馬行空』的同來同去呀!竟攪我麼!他們要早告訴了我,何苦叫我打這半天的悶葫蘆呢!」一面想,一面扭著頭看,一面掀開裡間那個軟簾兒往裡走。進門一抬頭,不防屋裡牀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人,一時意想不到,倒嚇了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乾娘佟舅太太。

姑娘見了他乾娘,臉上卻一陣大大的磨不開,要告訴這件事,一時竟不知從那裡告訴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說道:「娘,你怎麼這時候兒才來?只瞧這裡,叫他們鬧的這個……」姑娘這句話不但不接氣,並且不成句,妙在說了這半句,往下也沒話了。只有素面起紅雲,低著個頭,撅著個嘴。

上一页 下一页

上一篇: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

下一篇: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