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七日之後,安老爺夫妻把那邊安頓妥貼,才得回家料理自己的家務。便有許多親友本家都來拜望,老爺一一的款待,卻扶了一個小僮只推因腿疾告歸,暫且不及答拜。一面又遣公子進城,持貼謝步。公子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請酒接風,接連不止忙了一日,才得消停。老爺得些閒空,便先打發了鄧九公的來人,又給他父女帶去些人事。把何姑娘那張彈弓仍交給媳婦屋裡懸掛,又叫太太向何姑娘衣箱裡把公子那塊硯台尋出來,擦洗乾淨,嚴密收藏,就把姑娘合張太太的衣箱差人送過去。那頭烏雲蓋雪的驢兒便交給華忠,叫他好生喂養,說:「這是我將來無事玩水遊山的一個好腳力。」
那時不空和尚的二千頭借款早已歸清。老爺通盤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一文,倒有公子帶去的八千金,烏克齋贈的萬金,連沿途在家門生故舊的義助,不下兩萬餘金。除了賠項盤纏,還剩萬餘金在橐,辦何姑娘這樁事,無論怎樣鋪排也用不了。便合太太商議道:「何姑娘這樁事,你我費了無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著將來辦起事來,也不過收拾房子、添補頭面衣服、辦理鼓樂彩轎、預備酒席這幾件事。房子我已有了辦法。」太太道:「還要房子作甚麼?那邊盡辦開了。趕到過來,難道不叫他三口兒一處住嗎?」老爺道:「豈有不叫他們一處之理!自然兩個人就在他那屋裡分東西間住。你只想張姑娘過門的時候,租個公館還要勻在兩處,成個一婚一姻,如今自然也得給他安起個家來。至於他說的那座廟,我倒底要找還給他,才圓得上那句話。這事須得如此如此辦法,才免得他夜長夢多,又生枝葉。」
太太聽了大喜,說:「既這樣,那衣服頭面更容易了。我本說到了京給張姑娘添補些簪環衣飾,只算是給他弄的。再說還有老太太的許多顏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起他那裡還有些頭面,勻著使,所添也有限了。到了轎子,一切臨期好說的。倒是這句話得合咱們這個媳婦先說一聲才是,這是他們屋裡百年相處的事。」老爺道:「太太這話很是。」
說著,便把媳婦叫來,把這話從褚大娘子提親起,以至現在的計較日後的辦法,告訴了他一遍。只見他聽完這話,便跪下先給公婆磕了兩個頭,起來說道:「如果這樣,不是公婆疼玉鳳姐姐,竟是公婆疼我。公婆請想,玉鳳姐姐救了我兩家性命,在公婆現在這番情義,已就算報過他來了,只是媳婦合我父母今生怎的答報!至於他給媳婦聯姻這樁事,且莫講投著這樣的公婆,配著這樣的夫婿,就他當日那番用心,也實在令人可感。所以媳婦時刻想著要打斷了他這段住廟的念頭,無論怎樣也要照他當日成全媳婦的那番用心,給他作成這樁好事。只是回家來不曾滿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失失的告稟公婆。如今公婆商量的這等妥當嚴密,真是竟想不到。便是玉鳳姐姐難得說話,俗語說的『鐵打房樑磨繡針』,功到自然成。眼前還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說還有舅母在那邊,大約沒個磨不成的。--這其間卻有一關頗頗的難過,倒得設個法子才好。」
老爺、太太忙問:「除這位姑娘的難說話,還有甚麼難處?」
張姑娘低聲笑道:「媳婦所說難過的這關,便是我家玉郎。公婆再想不到拿著玉鳳姐姐那樣的『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老爺道:「這是為何?」張姑娘回道:「據媳婦看著,一來是感他的恩義,見公婆尚且這等重他,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簡褻,卻是番體父母的心;二則,他合媳婦雖是過的未久,彼此相敬如賓,聽他那口氣,大約今生別無苟且妄想,又是番重倫常的心。總之,是個自愛的心。也搭著他實在有點兒怕人家。有一天媳婦偶然怄了他一句,就惹得他講了一篇大道理,數落了媳婦一場。」
張姑娘這話還沒說完,老爺道:「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
太太道:「老爺,看不得咱們那個孩子,可有這種牛心的地方兒。」張姑娘便接著回道:「媳婦也正為此。是說父母之命他不敢不從,設或他一時固執起來,也合公公背上一套聖經賢傳,倒不好處。莫若容媳婦設個法兒,先撤底澄清把他說個心肯意肯,不叫這樁事有一絲牽強,也不枉了公婆這片慈恩,媳婦這番答報。那時仗鄧九公的作合,成就玉鳳姐姐這段良緣,豈不是好?」
安老爺夫妻聽了,心下大喜,同聲說:「好!」安老爺便點頭贊道:「難得!難得!賢哉媳婦!這要遇見個糊塗庸鄙的女流,只怕這番話說不成,我兩位老人家還要碰你個老大的釘子呢!」因合太太說道:「既然如此,你我兩個便學個不癡不聾的阿姑阿翁,好讓他三人得親順親,去為人為子,此事不必再提。」當下爺兒三個計議已定,便分頭各人幹各人的事。
安老爺又明明白白親自寫了一封請媒的信,預先通知鄧九公。
話休煩瑣。卻說張金鳳過了些天,到了臨近,見公婆諸事安排已有就緒,才打算把這樁事告訴明白公子。又想到若就是這等老老實實的合他說,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話。思索良久,得了主意,不覺喜上眉梢。
恰好這日安公子到他進學的老師莫友士先生那裡拜壽。
原來這莫友士先生在南書房行走,便在海淀翰林花園住,因此這日公子回家尚早。到家見過父母,便回到自己屋裡來。張姑娘見他面帶春色,像飲了兩杯,站起身來,不則一聲,依然垂頭坐下。便有華嬤嬤帶了僕婦丫鬟上來服侍。公子忙忙的換了衣裳,坐定一看,只見張姑娘兩隻眼睛揉得紅紅兒的,滿臉怒容,坐在那裡,心裡詫異道:「我往日歸來,他總是悅色和容,有說有笑,從不像今日這般光景,這卻為何?」不禁搭讪著問了一句說:「我今日一天不在家,你在家裡作甚麼來著?」他道:「問我麼?我在家裡作夢!」公子道:「好端端大清白日,怎麼作起夢來?夢見甚麼?可是夢見我?」他道:「倒被你一句就猜著了,正是夢見你!我夢見你娶了何玉鳳姑娘,卻瞞得我好!」
公子道:「喲!喲!這就無怪其然你把個小臉兒繃的單皮鼓也似的了,原來為這樁事!我勸你快快不必動這閒氣,這是夢!」他道:「我從不會這麼胡夢顛倒!想是你心裡有這個念頭,我夢裡才有這樁奇事。論這樁事,我也曾合你說過,還不曾說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學先生講《四書》似的合我叨叨了那麼一大篇子,我這個傻心腸兒的就信以為真了。怎麼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這個念頭,倒苦苦的瞞起我來?」說著,似笑非笑對著公子呆呆的瞅著。
公子見他波臉如嬌花含笑,倩語如好鳥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你又來冤枉人了!你我從患難中作合良緣,名分叫作夫妻,情分過於兄妹。《毛詩》有云:『甘與子同夢。』我就作個夢兒,也要與你合意同心,無論何事豈有瞞你的道理?」
他道:「罷了!罷了!我可不信你這假惺惺兒了!就止嘴裡說的好聽,只怕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了,有了恩愛夫妻也不顧患難夫妻了!」公子道:「你這話那裡說起?」他道:「那裡說起?就從昨日夜裡說起。你如果沒這心事,昨夜怎麼好端端的說夢話,會叫起人家來了?真個的,這麼大人咧,還賴說是睡婆婆叫的不成?」
張姑娘這句話,公子倒有些自己猶疑。何也呢?一個人要吃多了,咬牙、放屁、說夢話,這三樁事可保不齊沒有,還帶著自己真會連影兒不知道。他便心想:「或者偶然睡裡模模糊糊夢見當日能仁寺的情由,叫出口來,也定不得。」便連忙問了一句,說:「我叫誰來著?」張姑娘道:「你叫的是何姑娘,叫的還是『我那有情有義的十三妹姐姐』呢!」公子當著一屋子的丫鬟僕婦,滿臉不好意思,搖著頭道:「荒唐!荒唐!你奚落我也罷了,那何玉鳳姐姐待你也算不薄,怎生的這等輕薄起他來?」張姑娘道:「你夢裡輕薄他使得,我說一聲兒就錯了?要你護在頭裡,倒是我荒唐了?」公子道:「益發荒唐之至!此所謂既荒且唐,荒乎其唐,無一而不荒唐者也!」
說到這裡,恰好丫鬟點上燈來,放在炕桌兒上。張金鳳姑娘便一隻胳膊斜靠著桌兒,臉近了燈前,笑道:「你果然愛他,我卻也愛他,況且這句話我也說過。莫若真個把他娶過來罷,你說好不好?」公子道:「可了不得了!這個人今日大概是多飲了幾杯,有些醉了!」他道:「我倒是在這裡『醒眼觀醉眼』,只怕你倒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句的下句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