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公,天下事最妙的是雲端裡看廝殺,你我且置身局外,袖手旁觀,看後來這位安水心先生怎的下手,這位何玉鳳姑娘怎的回頭,張金鳳怎的撮合,安龍媒怎的消受,那作書的又怎的個著筆!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過了德州,離京一日近似一日,安老爺便發信知照家裡,備辦到京一應事件。專差趕露兒同了個雜使小廝由旱路進京,大船隨後按程行走。還不曾到得通州,那老家人張進寶早接下來。恰好老爺、公子都在太太船上。張進寶進艙先叩見了老爺、太太,起來又給大爺請安。太太道:「你瞧瞧新大奶奶。」他聽說,便轉身磕下頭去,說:「奴才張進寶認主兒。」張姑娘滿面笑容說:「伺候老爺、太太的人,別行這大禮罷!」公子便趕過去把他扶起來。
老爺道:「這算咱們家個老古董兒了,他還是爺爺手裡的人呢!」因問他道:「你看這個大奶奶我定的好不好?」他道:「實在是老爺、太太疼奴才爺,奴才爺的造化!奴才大概齊也聽見華忠說了,這一蕩,老爺合爺可都大大的受驚,吃了苦勞了神了!」說到這裡,老爺道:「這都是你們大家盼我作外官盼出來的呀!」他又答道:「回老爺,看不得一時,天睜著眼睛呢。慢說老太爺的德行,就講老爺的居心待人,咱們家不是這模樣就完了的。老爺往後還要高升,幾年兒奴才爺再中了,據奴才糊塗說,只怕從此倒要興騰起來了。」
安老爺、安太太聽了他這老橛話兒,倒也十分歡喜。因問了問京中家裡光景,他道:「朝裡近來無事,也很安靜。華忠到京,奴才遵老爺的諭貼,也沒敢給各親友家送信,連烏大爺那裡差人來打聽,奴才也回復說沒得到家的准信。就只舅太太時常到家來,奴才不敢不回。舅太太因惦記著老爺、太太合奴才爺、奶奶,已經接下來了,在通州碼頭廟裡等著呢。」
老爺道:「很好。」又問:「園裡的事都預備妥當了麼?」他又回道:「那裡交給宋官兒合劉住兒兩個辦的,都齊備了。槓房的人也跟下奴才來了,在這裡伺候聽信兒。奴才都遵老爺的話,辦得不露火勢,也不露小家子氣。請老爺、太太放心。」
老爺忽然想起問道:「那劉住兒你也派他在園裡,中用嗎?」他連忙回道:「老爺問起劉住兒來,竟是件怪事。自從他誤了奴才爺的事,等他剃了頭消了假,奴才就請出老爺的家法來,傳老爺的諭,結結實實責罰了他三十板子。誰知他挨了這頓打,竟大有出息了,不賺錢,不撒謊,竟可以當個人使換了。」
老爺點頭道:「這都很難為你。你歇歇兒也就回去罷,家裡沒人。」他道:「不相干。家裡奴才把華忠留下了,再程師老爺也肯認真照料的。」太太道:「告訴他們外頭,好好兒的給他點兒甚麼吃,他這麼大歲數了,別餓著回去。」他聽了,忙著又跪下說:「太太的恩典。再奴才還得過去見見親家老爺、親家太太,還有何大太太靈前合那位姑娘。請示老爺、太太,奴才們怎麼樣?」老爺道:「靈前你們可以不行禮,姑娘且不必見,到家再說罷,止見見親家老爺就是了。」公子連說:「張爹,你先歇歇兒去罷,站了這半天,船上不好走,不用滿處跑了。」他道:「爺,甚麼話?一筆寫不出倆主兒來,主子的親戚也是主子,『一歲主,百歲奴』,何況還關乎著爺、奶奶呢!如今這些才出土兒的奴才,都是吃他娘的兩天油炒飯就瞧不起主子了。老爺這一回來,奴才們要再不作個樣子給他們瞧瞧,越發了不得了。」公子被他排的也不敢再說。太太道:「你只管去,去歇歇兒,不用忙。」他這才答應了兩個「是」,慢慢退了出去。列公,你看,怎的連安老爺家的家人也教人看著這等可愛!這老頭子大約合那霍士端的居心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閒話少說。說話之間,那船一隻跟一隻的早靠了通州龍王廟碼頭。這安老爺此番出京,為了一個縣令,險些撞破家園,今日之下,重歸故裡,再見鄉關,況又保全了一個佳兒,轉添了一個佳婦。便是張老夫妻,初意也不過指望帶女兒投奔一個小本經紀的親眷,不想無意中得這等一門親家、一個快婿,連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飽都不必愁了。至於何玉鳳姑娘,一個世家千金小姐,弄得一身伶仃孤苦,有如斷梗飄蓬,生死存亡,竟難預定,忽然的大事已了,一息尚存,且得重返故鄉。雖是各人心境不同,卻同是一般的歡喜。
當下安老爺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廟裡先給舅太太請安去。
正吩咐間,舅太太得了信早來了。船上眾人忙著搭跳板,打扶手,撤圍幕。舅太太下了車,公子上前請安。舅太太一見公子,只叫了聲:「哎喲!外外!」先就紛紛淚落,半日說不上話來。倒是公子說:「請舅母上船罷,我母親盼舅母呢。」他便攙了舅母,後面僕婦圍隨著上了船。
安老爺在船頭見了舅太太,一面問好。早見姑太太帶了媳婦站在艙門口裡面等著,舅太太便趕上去,雙手拉住。他姑嫂兩個平日本最合式,這一見,痛的幾乎失聲哭出來,只是彼此都一時無話。安太太便叫媳婦過來見過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說:「好個外外姐姐!我自從那天聽見華忠說了,就盼你們,再盼不到,今日可見著了!」說著,拉了安太太進艙坐下。公子送上茶來。舅太太才合安老爺、安太太說道:「其實咱們離開不到一年,瞧瞧你們在外頭倒碰出多少不順心的事來!一個玉格要上淮安,就沒把我急壞了,叫他去,又不放心;不叫他去,又怕他愁出個病來。誰想到底鬧了這麼個大亂兒!真要是不虧老天保佑,我可怎麼見姑老爺、姑太太呢!」說著,又擦眼淚。
安老爺道:「萬事都有天定,這如何是人力防得來的?」安太太道:「可是說的,都是上天的恩典。你看我們雖然受了多少顛險,可招了一個好媳婦兒來了呢!」
說話間,恰好張姑娘裝了煙來,舅太太便道:「外外姐姐,你來,我再細瞧瞧你。」說著,拉了他的手,從頭上到腳下打量了一番。回頭向安老爺、安太太道:「可不是我說,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這要說是個外路鄉下的孩子,再沒人信。你瞧,慢講模樣兒,就這說話兒氣度兒,咱們城裡頭大家子的孩子只怕也少少兒的。也是他生來的,大概也是妹妹會調理。」
說到這裡,忽然又問道:「不是說還有何家一位姑娘也同著進京來了嗎?」安老爺道:「他在那船上跟著我們親家太太呢。」
舅太太又道:「可是,這親家太太我也該會會呀。」說著,把煙袋遞給跟的人,站起來就要走。
原來安太太合他姑嫂兩個有個小傲怄兒,便說道:「你怎麼一年老似一年,還是這樣忙叨叨瘋婆兒似的?」舅太太道:「『老要顛狂少要穩』,我不像你們小人兒家,那麼不出繡房大閨女似的!姑太太,等你到了我這歲數兒,也就像我這麼個樣兒了。」安太太道:「不害臊!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兩歲,就老了?老了麼?不打……」安太太說到這裡,不肯往下說。
舅太太道:「『不打』甚麼?我替你說罷:『老了麼?不打賣餛飩的!』是不是呀?當著外姐姐,這句得讓姑太太呀!」說的大家大笑,連安老爺也不禁笑了。一面便叫晉升家的過去告訴明白姑娘合親家太太。這個當兒,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邊說了兩句話,舅太太似覺詫異,又點了點頭,大家卻也不曾留心聽得說些甚麼。
要講何玉鳳合安太太這邊兩船緊靠,只隔得兩層船窗,聽這邊來了位舅太太,也不知是誰,只聽他那說話的圓和爽利,覺得先有幾分對自己的胃脘。見晉升家的過來告訴了,知他一進門定要靈前行禮,便跪在靈旁等候。不一時,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過來,迎門先見過張親家太太,又參罷了靈,便趕過來見姑娘。安太太說:「姑娘,請起來見罷。」戴勤家的扶起姑娘來,低頭道了萬福。原來這舅太太也是旗裝,說道:「姑娘,我可不會拜拜呀,咱們拉拉手兒罷。」近前合姑娘拉手。姑娘一抬頭,舅太太先「哎喲」了一聲,說;「怎麼這姑娘合我們外外姐姐長的像一個人哪?要不是你兩個都在一塊兒,我可就分不出你們誰是誰來了。」姑娘聽了,心裡說道:「這句話說的可不擱當兒。」因又轉念一想,說:「我心裡的為難,人家可怎麼會曉得呢?不要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