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萬歲爺還要給他修廟掛袍哩。你說這城隍爺可靈不靈!」
姑娘向來除了信一個天之外,從不信這些說鬼說神的事,卻不知怎的,聽了這番話,像碰上自己心裡一樁甚麼心事,又好像在那裡聽見誰說過這話的似的,只是一時再想不起。說著,天色已晚,船內上燈,那些村婆兒賣了些錢各自回家。安太太合張姑娘便也回船,玉鳳姑娘合張太太這裡也就待睡。
一路來,張太太是在後艙橫牀上睡,姑娘在臥艙牀上睡,隨緣兒媳婦便隨著姑娘在牀下搭地鋪,當下各各就枕。可煞作怪,這位姑娘從來也不知怎樣叫作失眠,不想這日身在枕上,翻來覆去只睡不穩,看看轉了三鼓,才得沉沉睡去,便聽得隨緣兒媳婦叫他道:「姑娘,老爺、太太打發人請姑娘來了。」姑娘道:「這早晚老爺、太太也該歇下了,有甚麼要緊事半夜裡請我過船?」隨緣兒媳婦道:「不是這裡老爺、太太,是我家老爺、太太,從任上打發人請姑娘來的。」姑娘聽了,心裡恍惚,好像父母果然還在,便整了整衣服,不知不覺出了門。不見個人,只有一匹雕鞍錦韂的粉白駿馬在岸上等候。
姑娘心下想道:「我小時候隨著父親,最愛騎馬,自從落難以來,從也不曾見匹駿馬。這馬倒象是個駿物,待我試他一試。」
說著,便認鐙扳鞍上去。只見那馬雙耳一豎,四腳凌空,就如騰雲駕霧一般,耳邊只聽得唿唿的風聲,展眼之間落在平地,眼前卻是一座大衙門,見門前有許多人在那裡伺候。姑娘心裡說道:「原來果然走到父親任上來了。只是一個副將衙門,怎得有這般氣概?」心裡一面想,那馬早一路進門,直到大堂站住。
姑娘才棄鐙離鞍,便有一對女僮從屏風迎出來,引了姑娘進去。到了後堂,一進門,果見他父母雙雙的坐在牀上。姑娘見了父母,不覺撲到眼前,失聲痛哭,叫聲:「父親!母親!你二位老人家撇得孩兒好苦!」只聽他父親道:「你不要認差了,我們不是你的父母。你要尋你的父母,須向安樂窩中尋去,卻怎生走到這條路上來?你既然到此,不可空回,把這樁東西交付與你,去尋個下半世的榮華,也好准折你這場辛苦。」說著,便向案上花瓶裡拈出三枝花來。原來是一枝金帶圍芍藥,一枝黃鳳仙,一枝白鳳仙,結在一處。姑娘接在手裡,看了看道:「爹娘啊!你女兒空山三載,受盡萬苦千辛,好容易見著親人,怎的親熱的話也不合我說一句,且給我這不著緊的花兒?況我眼前就要跳出紅塵,我還要這花兒何用?」
他母親依然如在生一般,不言不語,只聽他父親道:「你怎的這等執性?你只看方才那匹馬,便是你的來由;這三枝花,便是你的去處。正是你安身立命的關頭。我這裡有四句偈言吩咐你。」說著,便念了四句道:
「天馬行空,名花並蒂;來處同來,去處同去。你可牢牢緊記,切莫錯了念頭!我這裡幽明異路,不可久留,去罷!」
姑娘低頭聽完了那四句偈言,正待抬頭細問原由,只見上面坐的那裡是他父母?卻是三間城隍殿的寢宮,案上供著泥塑的德州城隍合元配夫人,兩邊排列著許多鬼判。嚇得他攥了那把花兒,忙忙的回身就走。將出得門,卻喜那匹馬還在當院裡,他便跨上,一轡頭跑回來,卻是失迷了路徑。
正在不得主意,只聽路旁有人說道:「茫茫前路,不可認差了路頭!」姑娘急忙催馬到了那人跟前,一看,原來是安公子。又聽他說道:「姐姐,我那裡不尋到!你父母因你不見了,著人四下裡尋找,你卻在這裡頑耍!」姑娘見公子迎來,只得下馬。及至下了馬,恍惚間那馬早不見了。安公子便上前攙他道:「姐姐,你辛苦了!待我扶了你走。」姑娘道:「唗!豈有此理!你我男女授受不親,你可記我在能仁寺救你的殘生,那樣性命呼吸之間,我尚且守這大禮,把那弓梢兒扶你;你在這曠野無人之地,怎便這等冒失起來?」公子笑道:「姐姐,你只曉得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可記得那下一句?」姑娘聽了公子這話,分明是輕薄他,不由得心中大怒,才待用武,怎奈四肢無力,平日那本領氣力一些使不出來,登時急得一身冷汗,「嗳呀」一聲醒來,卻是南柯一夢!連忙翻身坐起,還不曾醒得明白,一手攥著個空拳頭,口裡說道:「我的花兒呢?」
只聽隨緣兒媳婦答應道:「姑娘的花兒我收在鏡匣兒裡了。」姑娘這才曉得自己說得是夢話。聽得他在那裡答岔兒,便呸的啐了一口,說:「甚麼花兒你放在鏡匣兒裡?」他卻鼾鼾的又睡著了。
姑娘回頭叫了張太太兩聲,只聽他那裡酣吼如雷,睡得更沉。自己便披上衣裳坐起來,把夢中的事前後一想,說:「我自來不信這些算命打卦圓夢相面的事,今夜這夢作的卻有些古怪!分明是我父母,怎的不肯認我?又怎的忽然會變作城隍呢?這不要是方才我聽見那村婆兒講究甚麼舊城隍新城隍咧鬧的罷?」想了半日,又自言自語的道:「且住,我想起來了,記得在青雲山莊見著我家奶公的那日,他曾說過當日送父親的靈到這德州地方,曾夢見父親成神,說的那衣冠可就合我夢中見的一樣,再合上這村婆兒的話,這事不竟是有的了嗎?但是既說是我父母,卻怎麼見了我沒一些憐惜的樣子,只叫我到安樂窩另尋父母去?我可知道這安樂窩兒在那裡呢?再說又告訴我那匹馬、那三枝花便是我的安身立命,這又是個甚麼講究呢?到了那四句話,又像是簽,又像是課,叫人從那裡解起?這個葫蘆提可悶壞了人了!」
姑娘本是個機警不過的人,如此一層層的往裡追究進去,心裡早一時大悟過來,自己說道:「不好了!要照這個夢想起來,我這番跟了他們來的,竟大錯了!那安樂窩裡面的話可不正合著個『安』字?那安公子的名便叫作安驥,表字又叫作千里,號又叫作龍媒,可不都合著個『馬』字?那枝黃鳳仙花豈不事著張姑娘的名字?那枝白鳳仙花豈不又正合著我的名字?那枝金帶圍芍藥不必講,自然應著功名富貴的兆頭,便是安公子無疑了。且莫管他日後怎樣的富貴,怎樣的功名,但是我這作女孩兒的,一條身子,便是黃金無價,一點心,便是白玉無瑕。想我當日在悅來店能仁寺作的那些事,在我心裡,不過為著父親的冤仇,自己的委屈,激成一個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的性兒。不作則已,一作定要作個痛快淋灕,才消得我這副酸心熱淚!這條心,可以對得起天地鬼神,究竟我何嘗為著甚麼安公子不安公子來著呢!如今果然要照夢中光景撞出這等一段姻緣來,不用講,我當日救他的命也是想著他,贈金也是想著他,借弓也是想著他,偏偏的我又一時高興,無端把個張金鳳給他聯成一雙佳耦,更倣佛是我想著他才把他配合他,好叫他周旋我。如今索興迤邐迤邐的跟了他來了!就這面子上看,我自己且先沒得解說的,又焉知他家不是這等想我呢?我何玉鳳這個心跡,大約說破了嘴也沒人信,跳在黃河也洗不清,可就完了我何玉鳳的身分了!這便如何是好?」又呆了會子,忽然說道:「不要管他,此刻半路途中,有母親的靈柩在此,料無別法。等到了京,急急的安了葬,我便催他們給我找那座尼庵,那時我身入空門,一身無礙,萬緣俱寂,去向佛火蒲團上了此餘生,誰還奈何得我!只是這一路上我倒要遠遠避些嫌疑,密密加些防範,大大留番心神才是道理。」說罷,望了望張太太,又叫了聲隨緣兒媳婦,正在那裡睡得香甜,自己重複脫衣睡下不提。
姑娘覺得自己這個主意玄妙如風來雲變,牢靠如鐵壁銅牆,料想他安家的人夢也夢不到此。那知這段話正被隨緣兒媳婦聽了個不亦樂乎!原來隨緣兒媳婦說那花兒收在鏡匣裡的時候,卻是睡得糊裡糊塗接下語兒說夢話。他說過這句,把腦袋往被窩裡偎了一偎,又著了。及至姑娘後來長篇大論的自言自語,恰好他醒了,聽了聽,姑娘說的都是自己的心事。
他一來怕羞了姑娘;二來想到姑娘自幼疼他,到了這裡,又蒙安老爺、安太太把他配給隨緣兒,成了夫婦,如今好容易見著姑娘,聽了聽姑娘口氣,大有個不安於安家的意思,他正沒作理會處。如今聽見姑娘把夢裡的話自言自語的自己度量,他索興不則一聲裝睡,在那裡靜聽。那話雖不曾聽得十分明白,卻也聽了個大概,他便不肯說破。因大奶奶合他姑娘最好,消了閒兒,便把話悄悄的告訴了他家大奶奶。
那金鳳姑娘聽了,心中一喜一愁。喜的是果然應了這個夢,真是天上人間第一件好事;愁的是這姑娘好容易把條冷腸子熱過來了,這一左性,可怕又左出個岔兒來。因此倒告訴隨緣兒媳婦說:「這話關係要緊,你不但不可回老爺、太太,連你父母、公婆以至你女婿跟前卻不許說著一字。」他嚇得從此便不敢提起。
這個當兒,安老爺、安太太又因姑娘當日在青雲山莊有「一路不見外人」的約法三章,早吩咐過公子,沿路無事不必到姑娘船上去。及至他二位老人家見了姑娘,不過談些風清月朗,流水行雲,絕談不到姑娘身上的事。即或談到了,談的是到京後怎樣的修墳,怎樣的安葬,安葬後怎樣找廟,那廟要怎樣近便地方,怎樣清淨禪院,絕沒一字的縫子可尋。只這沒縫子可尋的上頭,姑娘又添了一層心事。
他想著是:「他們如果空空洞洞心裡沒這樁事,便該合我家常鎖屑無所不談,怎麼倒一派的冠冕堂皇,甚至連『安驥』兩個字都不肯提在話下?這不是他們有心是甚麼?可見我的見識不錯,可就難怪我要急急的跳出紅塵了。」這是姑娘心裡的事。在安老爺、安太太並不是看不出姑娘這番意思來,心裡想的是:「你我既然要成全這個女孩兒,豈有由他胡作、身入空門之理?自然該辦一片至誠心,說幾句正經話,使他打破迷團,早歸正路才是。但這姑娘可不是一句話了事的人,此刻要一語道破,必弄到滿盤皆空。莫如且順著他的性兒,無論他怎樣用心,只合他裝糊塗。卻慢慢的再看機會,眼下止莫惹他說出話來。」這是安老爺、安太太心裡的事。其實,姑娘是一片真心珍惜自己,安老爺、安太太更是一片真心衛顧姑娘。弄來弄去,兩下裡都把真心瞞起來,一邊假作癡聾,一邊假為歡笑,倒弄得像各懷一番假意了。只顧他兩家這等一斗心眼兒,再不想這樁事越發左了!這回書越發累贅了!也不知那作書的是因當年果真有這等一樁公案,秉筆直書;也不知他閒著沒的作了,找著鑽鋼眼,穿小鞋兒,吃難心丸兒,撒這等一個大躺線兒,要作這篇狡獪文章,自己為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