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也搬了個座兒在十三妹身旁坐下,向他說道:「好妹子,你瞧,你我在一塊兒過了這么二三年,我的話從沒瞞過你一個字,到了今日的事,可是出在沒法兒了。這如今我們這二叔不是把真名姓兒說出來了嗎,聽我澈底澄清的告訴明白了你:人家二叔這蕩來可並不是專為送這張彈弓來的,他也不知你家老太太去世,更不知你又有要去給你家老爺子報仇的這一件事。人家是誠心誠意的接你們娘兒倆重回老家來了。要講你這報仇的事,你連我瞞了個風雨不透;就算我們老爺子知道,也究竟不知你賣的是那葫蘆裡的藥。敢則昨日提起來,人家比咱們知道的多著呢。因這上頭,大傢伙兒才商量著說,必得把這話先告訴你,然後人家二叔還有多少正經話要說。
「小姑太太,你只想想,你那個性格兒可是一句半句話省的了事的人嗎?所以昨日才商量了這樣一條主意來的。你方才只曉得說人家為甚麼不光明正大的來,我們爺兒們為甚麼不告訴明白了你。我且問你,假如昨日沒個商量,人家就這麼冒然的到門口兒,說:『安某人送彈弓兒來了。』你自己估量著,你見人家不見?不用講,心裡先橫上一個甚麼施恩望報咧不望報咧的。一想,他準是為前番在廟裡救了他家公子報恩來了,再加上你為你老太太的事心裡不耐煩,為老爺子的仇怕走露這個話,你管定連門兒也不准他進,叫他留下彈弓兒找鄧九太爺去。我為甚麼說這話呢?你當日合他家公子約下送這張彈弓兒取那塊硯台的時候,就叫他我我們老爺子,這就明顯著是不許來人到門認著你的住處了。你算,人家連你的門兒都進不來,就有一肚子話合誰說去?所以才商量著作成那樣假局子,我們爺兒三個先來,好把人家引進門兒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容我們把這位老人家引進門兒來了。
「是說進了門兒了。姑娘,你也不是甚麼怕見人的人,只是估量著不是方才那個光景兒,請你出去到前廳見人家,你肯不肯?一個不肯見面,這話又從那裡說起?所以才商量著編成那個壩,我便攛掇到你窗根兒底下聽去,那裡卻作成一邊定要留下那弓,一邊定不肯留下那弓,好把姑娘你引出去。不想果然就把姑娘你引出去,彼此見著面兒了。
「是說見了面兒了。還怕你不三言兩語把彈弓兒要過來,踅身往裡就走嗎?人家各有個內外,難道人家還好後腳兒就跟進你來不成?那時雖然見了面,這話還是說不成。所以才商量著我們這二叔開口便問你家老太太,為的是接著拜靈好進來說這段話。不想我們老爺子從旁一慫慂,姑娘你果然就讓這位老人家到裡一層兒來了。
「是說到了這裡了。難道拜過了靈,交還了彈弓兒,人生面不熟的,人家還好硬坐下不走不成?這話又打住了。所以才商量著我拉起你來謝客,你姐夫就替你遞茶,為的是好留住人家坐下說話。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讓他老人家坐下了。
「是說是坐下了。難道人家沒頭沒腦兒的開口就說:『你這不穿孝不是要報仇去呀?』這像句話嗎?便是我們爺兒們又怎好多這個口呢?這話又耽誤了。所以才商量著就借著問你為何不穿孝,用話激著你,叫你自己說出這句報仇的話來。又怕一下子把你激惱了,打斷了話頭兒,所以才商量著不等你翻老爺子先翻,好壓下你的氣去,引出你的話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自己不禁不由的把報仇這句話說出來了。
「是說說出來了。再要你說出這個仇人的姓名來,只怕問到來年打罷了春也休想你說。所以才商量著索性給你一口道破了。我們爺兒們可也想不到你就鬧到那個場中,人家二叔可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老爺子那裡緊防著你。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槍兒刀兒煙霧塵天的鬧起來了!
「到了鬧到這個場中了。你那性兒有個不問人家一個牙白口清,還得掉在地下砸個坑兒的嗎?這話其實也不過幾句話就說明白了,又要那樣說評書的似的合你叨叨了那半天,是為甚麼?就防你一時想左了,信不及這位假尹先生的話;一個不信,你嘴裡只管答應著,心裡憋主意,半夜裡一聲兒不言語,咃嘣騎上那頭一天五百里腳程的驢兒走了!姑娘,你說這個事你作得出來作不出來?那時候誰駕了孫猴兒的筋斗雲趕你去呀!
「這不是只管把話說明白了還是誤了事了嗎?所以人家才耐著煩兒起根發腳的合你說。說的待終把紀家門兒的姥姥家都刨出來了,也是為要出出你這口怨氣,好平下心去商量正事。我們也只想著你聽見只有痛快的樂的;再不然,想起你們老爺子、老太太來,倒痛痛的哭一場,再不至於有別的岔兒。人家二叔可又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囑咐我小心留神。所以我乘你合人家擰眉毛瞪眼睛的那個當兒,我就把你那把刀溜開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死呀活呀的胡鬧起來了。
「到了鬧到這個分兒上,算鬧到頭兒了,就要仗著我們爺兒們勸你。老爺子是說是你個師傅,他老人家的性子沒三句話先嚷起來了。你姐夫更合你說不進話去。我這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大約說破了嘴,你也只當是兩片兒瓢。--難道我沒勸過你去不得嗎?你何曾聽我一個字兒來著?你只聽人家二叔方才說的這篇大道理,把你心裡的為難想了個透亮,把這事情的用不著為難說了個簡捷,才把姑娘你的實話憋寶啊似的憋出來了!好容易盼到你說了實話了,人家不敢撇開假姓名,露出真面目來合你說實話!
「是啊!說了週遭兒,人家好好兒的,到底為甚麼把位安老爺算作尹先生?我們爺兒們又裝神弄鬼的跟在裡頭,這又是作甚麼呀?可都是你那個甚麼施恩望報不望報的這個脾氣兒鬧的。你只看,方才說到歸根兒,你還是這句。總而言之,一句話,說是尹先生,才進的了你這個門兒,說得上這套話;說是安老爺,只怕這時候,慢講說這套話,就進不了這個門兒!至於方才那番話,也必是從你嘴裡說出來,才話裡引的出話來;要是從旁人嘴裡說出來,管保你又是把那小眼皮兒一搭拉,小腮幫子兒一鼓,再別想你言語了。人家還說甚麼?那可就誤事誤到底兒了!
「為甚麼為這個事他老哥兒倆昨日商量了不差甚麼一天,還弄了分筆硯寫著,除了我們爺兒四個,連個鬼也不叫聽見?妹子你白想想:我們這位二叔在你跟前,心思用的深到甚麼分兒上?意思用的厚到甚麼分兒上?人家是怎麼個樣兒的重你?人家是怎麼個樣兒的疼你?這是我們二叔合我父親一片苦心,一團誠意!你可別認成《三國演義》上的諸葛亮七擒孟獲,《水滸》上的吳用智取生辰綱,作成圈套兒來汕你的,那可就更擰了!再說人家也是這個歲數兒了,又合老爺子結了弟兄,就合咱們的老家兒一樣。依我說,這時候且把那些甚麼英雄不英雄的扔開,咱們作兒女的就是聽人家的話,怎麼說怎麼依著。好妹子!好姑奶奶!你可不許貓鬧了!你往下聽,這位老人家的正經話多著的呢!」
卻說那十三妹姑娘聽了褚大娘子這話,才如夢方醒,心裡暗暗的說:「這位安官長才是位作英雄的見識,養兒女的心腸!」他登時把一段剛腸化作柔腸,一腔俠氣融成和氣。心裡著實的感激佩服安老爺。
列公,說起來人生在世,都有個代勞任怨的剛腸,排難解紛的俠氣,成全朋友,憐恤骨肉。只是到了自己背了氣迷了頭,就難得受過他好處的那班人知恩報恩,都像這位安水心先生這等破釜沉舟,披肝瀝膽。假如我說書的遭了這等事,遇見這等人,說著這番話,我只有給他磕上一個頭,跟著他去,由他怎麼好怎麼好!
誰想這位十三妹姑娘,力大於身,還心細於發。沉下心去,把前後的話一想,第一句他就想到:「方才這安官長的話裡,講到我當日遣人送我父親靈柩一節,這話我記得曾在能仁寺向他家公子合張家妹子說過個大概,算他父子翁媳見面談到罷了;至於我的老家在京裡,我父親的靈在廟裡這話,我合鄧、褚兩家都不曾談過,他是怎的知道?好不作怪!且等我問個端的,再定行止。」因向安老爺說道:「官長這番高義,無論我十三妹有這造化跟了去沒這造化跟了去,只這幾句話,終身不敢忘報。只是民女的家事官長怎麼曉得的這樣詳細?還要求明白指教。」
安老爺聽了這話,呵呵大笑,說道:「姑娘,你問到這句話,我若說將起來,只怕我雖不是『尹其明』,你也不好稱我作『官長』。你雖自稱是『民女』,我還不信你是『十三妹』!」
姑娘此刻,氣兒是餒了去了,心兒是平下去了,小嘴兒也不像那樣梆啊梆的梆子似的了。只得給人家陪個笑兒,道:「官長不信民女是十三妹,卻是那個?」安老爺道:「姑娘,話到其間,我也只得直說了。只是你卻不要害羞,不可動氣。你不但不是姓石行三,並且也不排行十三妹。你家姓一個人可的「何」字,同我一樣,都是正黃旗漢軍旗人。你家三代單傳,你曾祖太爺雙名登瀛,翰林出身,作到詹事府正詹,終於江西學院。你祖太爺單名一個焯字,卻只中了一名孝廉。你父親單名一個杞字。官居二品,便是那紀大將軍的中軍副將。你家太夫人尚氏,便是三藩尚府的遠族本家。當日在京,我們彼此都是通家相見。便是姑娘你小時節我也曾見過,只是今日之下,我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了。
「我除了你曾祖太爺不曾趕上,你祖太爺便是我的恩師。那時他老人家正在用功,想中那名進士,不想你家從龍過來,有個騎都尉的世職,恰好出缺無人,輪該你祖太爺承襲,出去引見,便用了一個本旗章京。你祖太爺因是歷代書香,自己不願棄文就武,便退歸林下,把這前程讓給你父親承襲。他幼官出學,用了一個三等侍衛。你祖太爺從此無心進取,便聚集了許多八旗子弟,逐日講書論文。只我安某要算他老人家第一個得意學生,分雖師生,情同骨肉。我今日稍稍的有些知識,都是我這恩師的教導成全,至今無可答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