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繁体)

第一百三十七回

更新时间:2021-03-16 17:05:55

夜明渡漁人擒渠魁 東京城諸將奏凱捷

卻說張經略查點梁山賊目,或斬戮,或擒獲,或病故,卻是一百單七人,只不見了一個盜首宋江。張公對雲陳二人道:「這是元惡渠魁,豈可漏網,公等可知其出沒否?」雲天彪道:「賊黨惟有鹽山一處,料此賊必然逃向此方,可速向此方追捕。」希真道:「此賊射瞎一目,最易辨識。」張公稱是,便圖繪宋江面貌,差康捷飛檄東平一路關隘,嚴行查緝。康捷領令去了。隨命鄧宗弼、辛從忠、張應雷、陶震霆領兵四萬名,飛速前去,剿滅鹽山,沿途查訪宋江。鄧辛等四將領命去了。

原來宋江自那日魯達瘋死之後,便邀吳用入內議事。二人密室對坐,宋江長歎一聲,隱隱的流出一行淚來,道:「軍師,你看大事如何結局?」吳用默想一回道:「但憑天數。」宋江道:「依我看來,天之亡我,不可為也。先生作速為我划策。」吳用又沉吟良久,目視宋江,將中指在桌上書一「走」字。宋江搖頭道:「這個斷斷不可,我一走如何對得住眾兄弟。若摯了大眾同走,官軍必然追來,仍與不走何異。」吳用道:「兄長且去,只要我不走就無害了。」宋江道:「這便更荒唐了,豈有我得保全,先生受累之理。」吳用道:「兄長且去,小弟見機而作。至於眾兄弟,亦只好付之大數而已。」宋江道:「還有一事甚難,我此刻單身出走,老父在堂,斷難竊負而逃。若不稟知老父,於心何忍;若說明了,老父必然牽掛,如何是好?」吳用道:「這也只好從權。太公面前,萬無說明之理。兄長且去,太公如果問起,總說兄長在前關就是了。」宋江道:「我兄弟老清,與我同胞,此刻遠別,須得告知他方好。」吳用道:「這個更可不必,兄長且去。老清是純厚人,易於安慰,可以放心。」宋江道:「萬一事變,這些兒郎們我不能照顧,如何是好?」吳用道:「古人說得好;慈不掌兵。兄長且去,此刻非慈悲之時節了。」宋江浩然歎道:「鹽山情形,據朱仝、雷橫說起,十分興旺。如果如此,盡可去得,我且先去。」吳用道:「兄長鬚帶一人同去,以便沿途服侍。我看兵目中史應德,乃是小竊出身,兄長帶去大利。出後關時,也省得告知燕青。」宋江稱是,急忙收拾,帶了史應德去了。故爾梁山內外寂無知覺。

且說宋江同史應德由洞內曲曲折折爬出洞外,只見一片亂石縱橫。幸喜史應德竄山摹澗,如履平地,一路扶掖了宋江過去。過得亂石,又是一道山隘,兩邊陡壁,中間僅有隻身可過。過了山隘,又是細路一條,兩邊都是深塘及爛泥潭。又接著一片荒山,四圍榛棘。宋江到了此處,時已黃昏,便道:「今夜無處棲身,怎好?」史應德道:「渡過此山,山腳下便是運河。更喜昏黑渡河,無人辨識面貌。渡得運河,那岸便有宿頭。」宋江依言,隨了史應德,跨過荒山,早已昏黑,不辨人跡。史應德敲火覓路,到得河邊,茫茫白水,無船可波。宋江立在岸邊,躊躇無計,想了半晌道:「我竟昏了,此路戴院長進出多次,曾說自造一隻小船,藏在山洞裡,今日何不取來一用?」史應德也恍然大悟,便去尋著了那山洞裡的小船。宋江上了船,史應德划船,平平安安,穩渡中流,登了東岸。

宋江與史應德上岸,黑路中又行了一程,遇著一個小小桑村。時已夜半,那些人家尚在績麻,燈火未熄。史應德上前去敲一家的門,裡面一老婦人問是誰。宋江答言:「過路客人,特來借火,懇求方便。」那老婦人來開了門,宋江同史應德進去了,故意坐著與老婦扳談,方知此家只得一婆一媳居住。宋江看他情形樸陋,是真實鄉村人家,料不致踏著什麼機關,便取出二兩來重一錠銀子,「告求老奶奶造飯借宿。」那老婦接了這錠銀子,歡歡喜喜的應允了,便與媳婦去廚下燒茶煮飯。須臾間搬出來,請宋江主僕吃了。

宋江深恐露出破綻,只推害眼,背燈光坐了。吃了飯,又推困倦,那老婦急忙讓出牀鋪,宋江先去睡了。史應德也進去睡了。婆媳自在堂前績麻。宋江心虛膽怯,那裡睡得著,只聽得隔板壁有人說話道:「這遭天下太平了。宋江那廝何等了得,今番也要吃張將軍拿了。」一人道:「宋江到底為射瞎了眼睛,一路倒運,直到如今。看來凡有一人破了相,終不討好。」一人道:「若拿著了宋江,把來千刀萬剮,方泄吾恨。那年我外祖家好端端住在沂州安樂村,吃他殺得不知去向,至今提起來頭髮直豎。」宋江聽了這番話,分明如臥針氈,週身冷汗,心中躍躍,提起了耳朵,離著枕頭三四寸,聽他們說,卻漸漸說到別件事去了。須臾間,堂前婆媳熄燈就寢,四鄰亦寂靜無聲。宋江提心吊膽,如何睡得著,望到窗格微明,一硌碌爬起來。喜那鄉村人家起早慣的,那婆媳兩個早已起來。宋江托言趕路,向那老婦討些湯水茶飯,道聲打攪,同史應德走了。一路平安,無人盤問。

主僕二人過了東平,滿耳朵聽得街坊村落間,紛紛的講梁山講宋江。宋江心中十分虛怯,同了史應德只揀僻路走,夜間仍就小僻村落歇宿。宋江心中提掛,又是一夜不睡。天明又行,行至申牌時分,走過肥城縣界的陶山,忽聽得路上紛紛講動,張經略大將軍查拿宋江的文書到了。宋江暗暗叫苦道:「想是我的梁山休也。我到此進退不得,如何逃命?」便引史應德到僻處道:「今日怎好?」史應德道:「體管他,有路且走。」宋江只得依了,一路不問山高水低,荒榛叢棘,只揀僻路便走。天已晚了,看看四邊無可棲宿。時方七月初八日,前半夜有月,宋江、史應德趁著月光下,腳不暫停的只顧走。走至半夜後,已是長清縣地界。宋江困乏已極,松樹下棲息了,打個?瞳,不覺東方已白,主僕二人急忙又走。一路灣曲荒僻之逕,又走了一日。宋江道:「我實在來不得了,今夜有可安身之處,遮莫穩睡一宵再走。」史應德連打呵欠應道:「正是。」

二人說說走走,時又黃昏,到了一處野渡,一水茫茫,又無舟船可濟。二人同立岸邊,徘徊四顧,忽遠遠望見蘆葦叢中燈火之光。宋江與史應德奔去,乃是一隻魚船。宋江便上前叩篷,問:「此處是甚地名?」篷內漁人轉問道:「客官是到何處去的?」宋江道:「我們是往大清河去的。至此失路,故借問聲。」只聽得又一個漁人道:「這條河是直通大清河去的,客官多與我們些酒錢,便直送你到大清河。」宋江喜極。只見篷內兩個漁人開篷出來,宋江疲乏已極,也不顧吉的禍福,一腳跳進艙來。史應德也隨了進來。宋江討口水,吃了乾糧,在艙內鋪席便睡。史應德也睡了。兩漁人撐篙離岸,駕櫓搭槳,伊伊啞啞的搖出中流。

原來這兩人是兩兄弟,專靠打魚為業,兼以濟渡客商,卻是循良百姓,並非歹人。此番合當有事,那哥子在船頭,兄弟在船稍,正當轉匯之時,史應德忽立出船舷小便。那哥子將篙子打轉來,卻打在史應德背上。史應德瞌睡正深,立腳不定,不覺一個觔鬥,翻下水去。兩弟兄齊叫聲「阿耶」,急要赴水撈救,苦於河水急溜,那史應德已影跡無蹤了。聽那艙內,客人兀自鼾聲連綿。兩人把船停了,商議道:「此事若吃這客人曉得了,怎肯與我干休?」哥子道:「他和我前生無冤,今世無仇。不然,我今在若一發做了他,倒是安耽無事,只是天理難容。」兄弟道:「我得個計較在此:我看他困倦已極,未必就醒,管他娘,搖出了大清河市鎮去。待他醒來,只誑說那人因叫你不醒,自先上岸去買物事,在某店等你。但只賺得他幾個酒錢,哄他上了岸,我們便走他娘。」

正說間,忽聽那客人做聲起來。兩人大驚,提耳靜聽。只聽那客人哼道:「軍師,你看從鹽山興兵殺來,還是逃出海外?」兄弟道:「兀自說夢話哩!」那哥子忽然福至心靈,便問道:「兄弟,這客人落船時,我在後篷,看不仔細,你看是恁樣人?」兄弟道:「是個黑矮子,一隻眼睛瞎的。」哥子道:「想是我們合當發跡,天送這大利市來也。」兄弟道:「怎見得?」哥子道:「你不曉得,我今朝進長清城賣魚時,聽說張經略大將軍有文書到此,說有人捉得宋江,賞錢三萬貫,而且還有什麼官做。今日這客人,莫非就是宋江?」兄弟道:「咄,你休癡想!那有這塊肥羊肉落來你嘴哩!」哥子道:「運氣來了,那裡論得定。方才我聽他的夢話,又聽你說出他的面貌,這人定是宋江,端的十不離九。我得個計較在此:我進去如此如此,你進來如此如此,管賺出他真姓名。」

兩人計議停當,那兄弟便上了岸。哥子便取了繩索,輕輕的走進艙內,將宋江一索捆了,便大叫:「兄弟快來!」宋江睡夢中驚醒道:「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捆我?」那哥子喝道:「咱老爺生在深江,一生只愛銀錢,你問做甚?兄弟快來!」宋江急極叫道:「好漢,我身邊銀錢盡行奉送,只求饒我一命。」哥子道:「閒話少說!兄弟快來,幫我抬出去。」只聽那兄弟從岸上叫來道:「我已將那個牛子捆在泥潭裡了。」一面說,一面持火進來。宋江哀告饒命。那兄弟將火一照,忙叫:「阿耶!哥哥體自莽,不要傷犯好人!這位客官,好像是及時雨忠義宋公明。」哥子道:「胡說。忠義宋公明,現在梁山做大王,今夜單身來此做甚?」宋江到得此際,不知虛實,想左右終是一死,因回憶那年行陽江、清風嶺等處,曾經得過此等僥倖,今日說出名姓,或者尚有生路,便開言道:「二位好漢,何處認識宋公明?」那兄弟道:「哥哥,你快把繩索解了。你此番得罪了上天星宿,大有罪孽。」哥子道:「且慢。你說他好像是宋公明,到底是不是宋公明?萬一不是宋公明,我兩人著了這個鬼,倒是一場笑話。」宋江忙接口道:「我真是宋公明。」那哥子道:「客官,你休要冒認宋公明!宋公明現在梁山堂堂都頭領,單身到此做甚?」宋江道:「不瞞二位說,我梁山被官兵攻圍緊急,十分難支,我想逃到鹽山,重興事業。路上怕人打眼,特揀僻路走,所以走到此處。今懇求好漢……」話未說完,那兩人呵呵大笑道:「你原來真是宋公明!你休要慌,那張經略大將軍等你已久,我們一俟天明,便直送你到他營前。」宋江聽得這話,方曉得著了他們的道兒,驚得魂飛天外。那兩人便加了一道繩索捆縛了他。

宋江半晌定神,剪著兩手,瞪著單眼,看那兩人。那兩人坐在艙內,扼不住心中歡喜,笑嘻嘻的看那宋江。宋江歎一口氣道:「不料我宋江今日命絕於此。」便問那兩人道:「這裡端的什麼地名?」兩人答道:「老實對你說,這里長清縣管下北境夜明渡。這裡有件奇事,水中石壁到五更時便放光明,因此喚做夜明渡。」宋江一聽得「夜明渡」三字,便長歎一聲道:「宋江該死久矣。筍冠仙,筍冠仙,我悔不聽你言,致有今日也。你那八句讖語,分明是『到夜明渡,遇漁而終』八個字,我迷而不悟,一至於此。」說罷,一口氣悔不轉,竟厥了去。那兩個人忙替他揪頭髮,掐人中,摩胸膛,擺佈了好歇,方醒轉來。那兄弟忙去燒口熱茶與他吃了。

三人各相呆看了一歇,天已黎明。宋江又開言問道:「你們二人是甚名字?」那哥子笑著答道:「咱老爺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換姓,咱老爺姓賈,喚做賈忠。」指那兄弟道:「這是咱兄弟,喚做賈義。」宋江聽罷,又浩然長歎道:「原來我宋江死於假忠假義之手。罷了,天色已明,你們送我去罷。」

兩人汲水燒飯,各自吃飽了。二人將船搖出大清河,只聽得西邊炮火連聲,鼓角齊鳴,大隊兵船到來。賈忠忙教賈義將船退入港內。賈忠道:「兄弟,這兵船不知那裡的,你緊緊在此看守,待我出去探聽明白了再來。」賈義應了。賈息便上了岸,走出港來。原來這賈忠本是識字的,當時向兵船旗號一望,只見上寫著的經略大將軍左右翼旗號。賈忠暗喜道:「原來果是官兵也。」便立了一歇,等得前隊兵船到來,便在岸上跪稟道:「長清縣漁戶賈忠稟報大將軍,那梁山大盜宋江已有了。」船上先鋒官一聞此報,便叫小船接渡賈忠。上船問了緣由,便教將賈忠送到大船去見大將軍。那鄧宗弼、辛從忠聞報,便叫傳賈忠進來。賈忠稟說了緣由,鄧宗弼、辛從忠等皆大喜,便差一小校同賈忠去取宋江來。須臾,賈忠、賈義隨了小校,押解宋江前來。鄧宗弼一看,果是宋江,大喜,便先取兩副金帛賞了賈忠、賈義,隨將宋江上了靠鎖,推入囚車,派一員隨營官押送大營,並將賈忠、賈義亦送往大營。隨營官領命。賈忠、賈義叩謝了,一同前去。

這裡鄧宗弼依舊同辛從忠、張應雷、陶震霆催動人馬,殺向鹽山。不日到了鹽山,鄧宗弼傳令安營下寨,與辛從忠、張應雷、陶震霆商議攻取之策。辛從忠道:「這鹽山有虎翼山、蛇角嶺兩處羽翼,須先破其羽翼,方可直搗鹽山。」張應雷道:「如此,恐鹽山賊兵來救,反生牽制。今我們現有四萬人馬,不如四人分領了,三處一齊下手。」陶震霆道:「分兵恐怕勢弱。如果要三處齊攻,可再檄調天津、河間等處兵馬前來助戰。」鄧宗弼道:「我看無須,不如仍依辛將軍原議。只須分別奇正接應,假作三處齊攻之勢,鹽山畏我齊攻,必不敢出兵來救。而我兵有奇正接應,亦不憂勢弱也。」眾人稱是。張應雷願攻虎翼山,便領兵一萬,殺向虎翼山去;陶震霆願攻蛇角嶺,便領兵一萬,殺向蛇角嶺去。這裡鄧宗弼領兵一萬,守住鹽山西北要路,接應張應雷的兵馬;辛從忠領兵一萬,守住鹽山東南要路,接應陶震霆的兵馬。

先說張應雷領兵到了虎翼山,傳令一字技隊紮營。那虎翼山頭領拔山熊趙富、索命鬼王飛豹,聞官兵殺來,大怒,便盡數點寨兵,殺下山來。張應雷早已佈陣等待,倒提銅劉,立馬陣前,大叫:「虎翼山棲魄遊魂,速就掃除!」王飛豹大怒,舞著狼牙棒一馬飛出,直取張應雷。張應雷舞劉敵住,大戰十五六合。趙富在陣上望見王飛豹不是張應雷的對手,便拍馬舞刀來助飛豹。張應雷不慌不忙,展開銅劉,敵住二人。只見陣雲影裡,那面銅劉耍圓來,變成一團大金光,趙王二人目眩心駭。只聽得張應雷一聲銅劉過去。王飛豹嗓子割斷,倒於馬下。趙富大驚,拖刀便走。官軍一齊大呼殺上,殺得賊兵大敗。趙富急忙領後半人馬逃上虎翼山,張應雷率眾亙逼山下。天色已晚,張應雷傳令,就山下安營,一面報與鄧宗弼。次早策眾攻山,接連攻了三日,趙富堅守不下。

那鄧宗弼聞張應雷得勝,正擬前去助戰,忽鹽山頭領截命將軍鄧天保、鐵槍王大壽率兵六七千殺來。鄧宗弼大怒,一面報與辛從忠,這裡一面傳令迎戰。賊兵已到,兩陣對圓。鄧宗弼出烏陣前,高叫:「殺不盡的草寇,速來納命!」鄧大保、王大壽一齊大怒,兩馬並出,敵住鄧宗弼。鄧宗弼展開雌雄雙劍,虎吼般殺出。鄧王二人曾吃過鄧宗弼的利害,今日見了十分當心,抖擻精神,並力廝鬥。大戰六十餘合,不分勝負,兩陣各自收兵。次日交鋒復戰,連戰了三日。

下一页

上一篇:第一百三十六回

下一篇:第一百三十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