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用計間顏務滋 徐槐智識賈虎政
卻說宋江自泰安逃回,至兗州永安山地方,忽遇大隊官軍殺來,打著兗州鎮旗號。宋江道,「不好了,劉廣那廝又來作對了!」原來劉廣在兗州,聞得雲夭彪收復萊蕪,進攻泰安,料得宋江必難保守,勢必逃回,特遣劉麒、真樣麟領兵一萬,分頭埋伏,專等宋江到來,協力擒拿。這日恰好劉麒邀住宋江。劉麒手提三尖兩刃刀,一馬當先,高叫:「瞎賊休走!快快下馬受縛!」宋江嚇得魂飛天外,策著那匹照夜玉獅子當先飛逃。只見那些兵已紛紛離伍亂逃。不防前面又是一個號炮,真祥麟領兵迎面殺來,見了宋江,不問事由,長槍直刺。宋江急忙帶馬橫逃,真祥麟已一槍刺入馬腹。宋江?於馬下,真祥麟抽槍急刺。魯達、項充、李袞捨命抵住祥麟,救得宋江,背後劉麒已掩殺過來。魯達、項充、李袞保了宋江,殺出重圍,奪匹馬與宋江騎了。公孫勝、樊瑞已用土遁法遁出重圍,會著了宋江。劉麒、真祥麟合兵一處,痛追過來。
宋江忙扯公孫勝道:「兄弟快作法擋他一陣。」公孫勝道:「小弟自蒙陰汶河與陳希真鬥法以來,每想用法破敵,都不靈驗。」宋江道:「事急了,休管他,再試試看!」公孫勝即忙疊起印訣,豁瑯瑯放起一個青夭霹靂。宋江喜得靈驗,正要殺上前來,那知劉麒、真祥麟本是雷將降凡,得這霹靂助他威勢,精神愈奮,一齊大呼殺入賊軍。宋江起先逃出重圍,係仗著項充、李袞蠻牌遮護,如今經這霹靂,劉麒、真祥麟奮勇異常,蠻牌竟不能御。須臾間,只見劉麒刀口飛時,項充頭顱滾落;祥麟槍鋒到處,李衷窟窿全明。宋江失卻蠻牌,大驚飛逃。戰將惟魯達一人,只好保住宋江,那敢迎敵。一萬官兵喊聲振地,翻翻滾滾殺上,那些賊兵不待廝殺,早已分頭亂竄,霎時潰散。公孫勝、樊瑞到了此際,也顧不得眾軍士了,只得仍用土遁法,將宋江、魯達遁過,逃脫。劉麒、真祥麟正追宋江,忽然不見了宋江,急忙分頭到各處林子裡尋覓,杳無蹤跡。只得取了項充、李袞首級,及賊眾首級,收齊人馬,回兗州鎮去了。
且說宋江、魯達仗著公孫勝、樊瑞的土遁,遁過永安山一百餘里,公孫勝方收了符法。宋江、魯達、公孫勝、樊瑞憩息樹林之下,略定定神。宋江想起今日泰安三郡盡行失陷,十餘萬雄師無一人還,二十餘個兄弟僅存四人,山寨圍困將近二年,依然不解,真是危亡在即,無法可施,便痛哭了一場。公孫勝等也無言可慰。宋江哭罷,又長歎一回,略坐坐,吃些乾糧,深恐又有追兵,不敢逗留,便與公孫勝、樊瑞、魯達一口氣奔走。不一日,到了山寨,從後關進去。後關頭領相迎,宋江問道:「後關官兵為何不見?」左右道:「前日因張繼死了,他夫人賈氏便不管事,即時將兵撤退了。」宋江點首,直到忠義堂。吳用卻不在彼,只見柴進、蕭讓等迎見,驚問緣由。宋江說起泰安三郡失陷之事,眾人盡皆驚駭。宋江見眾人驚駭,便道:「失了這三郡不打緊,只可惜喪了我這許多兄弟,我誓必報此仇。但不知近來山寨中與徐官兒相持,勝負何如?」柴進道:「正要稟告哥哥,刻下得一好機會,吳軍師與盧兄弟並諸兄弟都在二關,我等在此守候捷報也。」宋江驚喜,問何機會,柴進等一一說出。宋江亦甚喜,便就在忠義堂與眾人設酒敘談,等候捷報。原來吳用與徐槐相持,攻戰已非一次,目下卻望著了一個機會。這機會須從徐槐一邊說起,方有頭緒。
且說徐槐重用顏樹德,斬關奪隘,陷陣衝鋒,梁山群賊端的個個望而心驚。徐槐稱為飛虎上將,破格看待。樹德性好鬥,三日不廝殺,便悒悒不樂,每在自己營內輪舞大刀,酣呼縱談以解悶。喊聲徹中軍帳,徐槐絕不顧問,有時反叫他上來,賜酒三大鬥,以助其興。左右或言:此人在軍中擾亂紀律,恐不可用。徐槐必叱之。樹德性易怒,親隨下人略不如意,便加鞭打。徐槐常乘機訓誡他幾次,有兒句話直中樹德心坎,樹德深深佩服,從此性格便平定了許多。樹德性嗜酒,酒量十倍於常人。徐槐每日必封好酒二壇,賜樹德酣飲。樹德因無人禁他,端的酌以大鬥,鯨吞虎咽,暢其所欲。卻不料旁邊多出一個小酒監來。你道是誰?原來這個人姓龐,雙名泰述,本是顏家的舊僕,從小服侍樹德的。此刻聞得樹德發跡,仍來隨侍。因見樹德使酒逞性,與幼年無異,便使出老僕的身分,時常在樹德面前絮絮叨叨,說些酒能成事,亦能敗事,不可不飲,不可過飲的話。樹德因其是個老僕,當作者生常談,也不去計較他。
這日,樹德奉將令巡綽?外,與梁山二關游騎相遇,樹德單刀匹馬,斬殺十餘人,逕投中軍帳來呈獻首級。徐槐甚喜,就帳前賜酒暢飲,韋揚隱、李宗湯共席。當下談說,樹德興到,便請主帥寬賜,縱性狂飲。徐槐含笑連點首許之。樹德因此吃得酩酊大醉,謝了主帥,歸帳。時已三更,又舞了一回劍,又舞了一回大刀,便叫:「再燙酒來!」龐泰述在旁道:「相公請明日用酒罷。」樹德圓睜兩目,厲聲道:「大膽狗才,休得碎煩!」撲的坐下交椅,拍案催酒。左右即忙奉上。樹德扯著大塊牛肉,接連又是十幾碗的陳酒。一邊吃,一邊口中曉曉不住的罵道:「混賬狗才,阻我的妙興!下次再敢多煩,一刀揮為兩段。」又吩咐:「再燙熱酒上來!」龐泰述不知高低,又上前勸道:「相公明日用酒罷,可請安睡去。」樹德聽了勃然大怒,道:「你這廝真個討打!」龐泰述尚欲回言,樹德呼的立起身來,照著龐泰述臉上只一掌,只見龐泰述早已跌出一丈以外。樹德便喝左右:「叉出去!」左右怎敢不依,只得將龐泰述趕出帳外。樹德坐下道:「這種膿包,要你何用,落得我身邊清淨!」便暢飲了一回。
且說龐泰述被樹德趕出,獨自一人在帳外走來走去,心中好生慚恨;更兼時當嚴寒,冷風砭骨,足足受了一個更次的寒凍,越想越怨恨。看看天色已明,聽得樹德已酒罷就睡,本要回入帳中,因想主人如此暴烈,日久必被他結果性命。想到此處,躊躇了一回,便起了個念頭,不如乘勢走脫。當時便在帳下吃了些燒酒炙餅,擋御了饑寒,便擬進帳取些細軟,以便逃走。猛想道:「且慢!如此走法,恐走不脫,不如暫且出去看個機會。」便閒步出去,只見?門已開。守?將士見他是顏將軍的親隨,自然再不盤潔。當時龐泰述走出國外,只見?外游軍絡繹巡綽。龐泰述走過了,也沒人盤詰。
龐泰述心無主見,縱步而行,行不多時,忽又遇著一隊游軍。龐泰述一看,乃是梁山的號衣,正欲走避,只見那游騎隊裡一員頭目,叫他一聲「龐大哥」。龐泰述急抬頭一看,原來這人姓賈,雙名虎政,是龐泰述曾經會面的朋友,便也回叫他一聲。賈虎政便問道:「吾兄從何處來?」龐泰述道:「實不相瞞,小弟現在官軍營裡。」賈虎政道:「既如此,你為何單身大膽來此?」龐泰述道:「仁兄休問,小弟幸遇仁兄,正要問你現居何職。」賈虎政見他話裡藏機,便道:「小弟現在山寨中軍帳下,做個總巡頭目。仁兄請到前面林子裡一敘。」龐泰述便隨著賈虎政到了僻靜林子裡。
二人坐下,賈虎政道:「仁兄怎地到此?現在何人帳下?」龐泰述便將如何跟隨樹德,如何吃樹德打罵的話說了。原來賈虎政為人甚是狡猾,未落草時曾經領過樹德的利害,今日一聞此言,喜不自勝,便道:「貴主人一時之?,仁兄諒亦不十分介意。」龐泰述歎道:「如此暴虐的主人,深恐一命難容。」賈虎政道:「仁兄休如此說,貴主人或未必如此。如果如此,仁兄竟舍了他,別尋路頭,亦是容易。」龐泰述道:「小弟也這般想。貴梁山頭領最肯容納眾人,小弟只是自恨無寸功可進。」賈虎政聽到這裡,暗暗點頭,便道:「這事也容易。仁兄只須自思,你們寨中何人與你有仇,你能設計取他頭來,投我本寨便好了。這是本寨的老例,喚做投名狀。有了這投名狀,便再不疑忌你了。」龐泰述道:「便是這顏野漢,我就把他下了手來。只是他力敵萬人,我恐怕枉送了性命怎好?」賈虎政道:「不是我教人為不善,你既肯替我山寨建大功,我軍師必然重用,容我去稟了軍師再行。這裡我先教你一計,你只放心回去,只須他前加意認罪求饒,做出悔過的模樣,他必受你計。你便加意小心服侍他,待到五日後,便再潛身來此地,相見定計罷了。」龐泰述甚喜,便重托了賈虎政,告別回去了。
先說賈虎政,得了這個消息,卻好這幾日吳用帶各頭領住在二關,虎政逕迸二關去,稟知吳用,並道:「這個機會,該怎樣取法,請軍師定奪。」吳用聽罷,沉吟了一回,又暗想道:「有便有個計較在此,只恐未必賺得這徐官兒。如今休管他,且做做看。」便對賈虎政道:「你見龐泰述時,只須如此如此向他說,教他依計而行。」賈虎政領會了,只等五日後龐泰述再來時,便與他說。
且說龐泰述別了賈虎政,一路回轉營來。進了樹德帳中,只見樹德正在飲酒,龐泰述便走到旁邊垂著雙手一站。樹德回頭一看道:「你不走,來此做甚?」龐泰述忙跪下道:「小人服侍相公多年,怎敢逃走。昨日小人衝撞相公,相公見責,小人深知罪愆,總求相公寬洪饒恕。」樹德道:「罷了,去叫拿酒菜。」龐泰述叩謝了,稱是是,從此照常辦事。那龐泰述端的小心服侍了五日,樹德毫無疑忌。龐泰述卻將賈虎政的約會緊記在心,到了那日,便假討了一個差使,出了?門,逕去那約會之地,會著了賈虎政。兩人相見大喜,賈虎政便將吳用的密計一一授了龐泰述。龐泰述甚喜,便受計回營去了。
原來徐槐每日申刻賜顏樹德酒,必差一名親隨押來。這日差一親隨,姓刁,行二,送酒前來。正走到樹德營門口,忽見一個人從東?門進來。原來樹德營門北向,緊對東?門,一望相通。只見那人進來時,身披中營號衣。守?軍士問了口號,那人答應得不錯,又稱有機密事務,守?軍士便放他進來。刁二暗想:「中營司機密的軍士,我都認識的,何曾見有這個人。」心中疑惑,卻不便查問,便送酒進樹德帳中去了。樹德收了酒,付了使力錢。刁二退出帳外,只見那個口稱機密的人,並不進營來。刁二心中愈疑,走出營外,只見那人還在營外僻靜處遠遠立著。龐泰述飛跑到營門口,面色有慌張之狀;那人也甚屬慌張,即忙將一物揣在懷裡,飛跑出去。不覺那一物從腰帶邊脫落在地,那人也不回頭,跑出?外去了。刁二去拾看時,乃是一個小布包。啟開一看,裡麵包著一封書信,信上寫著「藉覆貴軍師密啟」七個字。
刁二吃了一驚,想了一想,便將這書信藏在懷裡,走回中營去了。原來那個進?來的人,就是賈虎政,刁二卻不識得,便持那書信到徐槐處獻功。頃刻到了中軍帳,見了徐槐,銷了差,便請屏退左右,密稟道:「小人得一個奇文,稟上相公。」徐槐道:「什麼奇文?」刁二即將那信呈上,並將營門外遇著那個人怎樣形跡,怎樣臉色,說了一遍,便道:「個中就裡,小人卻不曉得。所有書信,不敢拆動,謹呈相公開看。」徐槐聽了一番,當將書信拆看,只見上寫著:「所囑義不容辭。但此人與僕有恩,僕不忍負,容俟緩圖。名不具。」共二十四字。字畫龍蛇飛舞,確是樹德筆跡;下蓋圖章一方,係篆書「淡泊明志」四字,是徐槐贈樹德的,細細看來,印花絲毫不錯。徐槐反來覆去看了,大稱奇事,「這人怕他真個反了?」便教刁二退入帳後,不許走開,靜候呼喚。刁二應聲轉後帳去了。徐槐又沉吟了一回,莞然道:「非也,此中必有詭詐。且去叫他來,定知端的。」便差左右:「請顏將軍進帳。」
此時已及黃昏,樹德正在飲酒,聞呼即至。一見徐槐便道:「今日無事,恩公莫非又賜暢飲?」徐槐道:「然也。」便叫備酒。席間,徐槐將那封書信遞與樹德道:「你的筆跡向有何人能套?圖書從何處泄漏?」村德一看了信,雙眉直豎,大叫:「這信從何而來?我的圖書無人敢動,就是這幾個字,也竟像我寫的!」大叫奇事不絕。徐槐道:「你休躁亂,且吃酒著。你細想近來身邊有懷恨挾仇的人麼?」樹德道:「都是心腹,並無仇讎。」徐槐道:「既如此,你且吃酒。」說罷,便進後帳去問那刁二道:「你見那人揣懷書信時,身邊有無別人?」刁二道:「小人見他時,只有龐泰述從他身邊站了一回。這龐泰述便是顏將軍的親隨,小人因不曾見他傳遞書信,所以不好妄供他。」徐槐聽了,便重複出帳與樹德飲酒,便問樹德道:「你身邊親隨有個龐泰述麼?」樹德道:「有的。」徐槐道:「這個人何如?」樹德道:「這人倒也忠直的,只是嘴口太碎煩些。」徐槐道:「近來你訓斥他過否?」樹德想了一回道:「不多幾日前頭,吃我打了一掌。」徐槐暗暗點頭。樹德暢飲,謝賜而行。
徐槐便教傳顏將軍帳下親隨龐泰述上來。龐泰述聞得元帥傳令特召,嚇得不知頭路,懷著鬼胎,進帳戰兢兢叩見了。徐槐屏退左右,霧顏和色問道:「聞得你主人私通梁山,這個罪名不淺。你貼身服侍他的,必定曉得蹤跡,你可從實說來。」龐泰述呆了半晌道:「這事小人實不知情。」徐槐聽到此際,便換個怒容,厲聲道:「你怎地說?現有告人在此,說你與主人同相商了,私通梁山!」便將那書信擲下去,「這是你主人親手寫的,你親手傳遞的,如何賴得?如今你這種狗才,殺也無益。你肯將這書信怎樣來蹤去跡,細細供來,饒你不死。若不招,便先斬了你再說。」龐泰述到了此際,想道:「我若說了,料也難免一死。但不說,死在目前。說了或可延挨,再圖機會。但主人,我死不饒他。」便信口道:「恩相台下,小人不敢隱情,這信卻是主人寫的,教小人傳遞,小人不敢不依。」徐槐怒喝道:「這信還說是你主人寫的麼?」吩咐:「斬訖報來!」門外一聲答應,早擁進幾個勇士,將龐泰述一索捆了。嚇得龐泰述只是磕頭求饒。徐槐道:「你快將這信怎樣來的,從實招來,免你一死。若再說這信是你主人寫的,休想饒命。」龐泰述便將私通賈虎政,暗遞這信的原委,一是一,二是二說了。徐槐道:「依你說來,信是梁山裡拿來與你的了。但此信究係何人所寫?」龐泰述道:「這卻不知。惟前日賈虎政來要顏相公的字跡,並圖書式樣,小人就偷了主人一張寫而未發的舊信送去。次日賈虎政即拿此信來了。」徐槐點頭道:「是了,久聞梁山有善鎸圖記、善寫字樣的人,想必一定照樣套冒了。」靜想了一回,便得了一個將計就計的法兒,便教解了龐泰述的綁縛,吩咐左右再退去,便對龐泰述道:「你圖謀反叛,罪該萬死,如今你肯悔心麼?」龐泰述叩頭無數道:「小人下次再不敢了,求恩相開恩。」徐槐道:「你須依言辦事,開你一條生路。」龐泰述又叩頭應命了,並請吩咐。徐槐心中暗喜,便密諭一條計,龐泰述沒口的應了。當夜徐槐將龐泰述留在帳下。
次日黎明,徐槐召見樹德,將龐泰述的事說了。只說得一半,樹德早已雙眉剔起,怒目圓睜,便要親手去殺那龐泰述。徐槐急止道:「且慢,現在正須用他。」便與樹德說個將計就計的原委,說得透透徹徹。樹德倒笑起來,便遵依徐槐所議。按下慢表。
且說吳用著疊了顏務滋的假書去後,與盧俊義及眾兄弟在二關聽候消息。過了數日,只見賈虎政上前有稟。吳用便問如何,賈虎政悄悄裹道:「昨日小人見著龐泰述來,說那徐官兒接了假信,便拿問龐泰述,龐泰述畏刑招認。誰知這徐官兒倒想將計就計,便教龐泰述來說,只說顏務滋已被徐官兒見疑,務滋情願投降我們。想我們中他的計,詐敗一陣,務滋便乘勢領官兵殺入二關,便可裡應外合。如此計較,小人不知從中有何便宜,特來請令。」吳用聽罷,冷笑一聲,便教賈虎政且退,少刻進來受計。賈虎政應聲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