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繁体)

第九十五回

更新时间:2021-03-16 17:05:11

看官,須知說話的只有一張嘴,著書的亦只有一支筆,若要交代兩處事務,須得暫放下宋江這一邊,且講那戴全和兄弟戴春是怎樣的人。原來他父親叫做戴聚發,原是徽典當中伙計出身,綽號「鐵算盤」,真是絲毫不漏,那怕一文錢,情願性命抵換。那典當東人胡華廷,與他性格相仿,卻帶幾分呆氣。戴聚發便浸潤著他,格外做出誠實正經的模樣。胡華廷愛他忠厚而又精明,傾心付托。鐵算盤設法經營,生意越盛。不數年,胡華廷抱病,嗚呼哀哉死了,孤兒寡婦,盡托於鐵算盤。鐵算盤連欺帶騙,東邊誆稱折本,西邊假說倒灶。那胡華廷的老婆女流之輩,兒子又年輕,專好遊蕩,那裡去稽查得,聽他冬瓜推在葫蘆賬上。鐵算盤又趁勢暗使他的黨羽紀明,引誘胡華廷的兒子使錢,嫖賭吃著無不全備。鐵算盤卻又故意在人面前苦言勸阻,使人不疑心。不數年間,鐵算盤把胡華廷所有內外家資,一鼓而擒之,弄得胡家母子,寸草全無。幾處親友,素來都被胡華廷做絕了,到此無不暢快,誰來照應,老老實實,凍餓而死。

那鐵算盤恐人看出破綻,也故意做出那倒灶行徑,口口說「我吃胡家害了」。在徽州鬼混了許久,暗暗的帶了兩個兒子,溜到山東曹州府,將騙來的家私撐立起門戶來。不數年,家財巨富,在曹州城裡稱得豪富,城內城外誰不曉得戴老員外。那時戴員外年已六旬,單單只有這戴全、戴春兩個寶貝。這兩個寶貝,雖是同這爹娘生下,卻又情性迥別;那戴春生得風流花蕩,三瓦四會,大小賭坊,無不揚名,一切幫閒蔑片,無不廝熟,曹州人取他一個渾名,喚做「翻倒聚寶盆」,取其一文不能存留之意;那戴全另是一家行為,身有千百斤膂力,專好耍槍弄棒,結交好漢,--不然,如何認得林武師?--不論偷雞弔狗,好的歹的,都是朋友。兩個拆家精,揮金如土,不務正業。那鐵算盤年已老邁,平日熬茶熬醋,半文捨不得,今見兒子們狂費浪用,又奈何不得,氣成一種症候,叫做反胃噎隔,看著飯吃不下去,又不肯捨錢醫治。就是這一年,鐵算盤因重利盤剝,逼出一件人命來,吃蓋青天審訊明自,拘入死囚牢裡。那戴全、戴春兩個,那裡肯為老子身上使錢,由老子在牢裡受苦,不到一月,也嗚呼哀哉死了。

鐵算盤已死,這兄弟兩個一發無拘無束,暢所欲為,一宅分為兩院,同居異爨,各敗各錢。場面上為老子的事務,少不得也有些假戲,都摜與幫閒蔑片及家人們料理。那戴全早已自在逍遙去了。一日,到西門外一個結義弟兄處吃壽酒。座上朋友無非是江湖豪傑,至好弟兄,相見有何不喜,大家說些閒話。將要坐席,只見一個莊客上來道:「小人又去催請過金大官人,金大官人說因身子不快,故此辭席。」戴全道:「所說莫非就是天河樓前武解元金成英麼?」主人道:「正是。」戴全道:「卻也作怪,小可因此人端的一身好武藝,仗義疏財,所以十分敬奉他,近來不知何故,他卻與我疏遠,今日仁兄處又托故辭席。」主人道:「這也奇了,想是我們有些不是處,改日見了與他陪話。天時不早了,我們且請坐席。」席間談談說說,也講些江湖上的勾當。歡飲至夜,眾人方激。

惟有戴全因酒酣路遙,就歇在那家。次早別了主人進城,因記起金成英,原欲到天河樓去,順上大路,恰迎面遇著一個人,戴全卻是認識。原來那人是安慶人氏,姓毛,並無正名。因他禿頂,人都叫他毛和尚。生得易輕步捷,縱跳如飛。那年在徽州胡華廷家行竊,胡家失物不少,戴聚發也便趁勢乾沒了許多。後毛和尚因在陽湖縣竊一富戶破案,刺配到曹州,聞知戴全仗義,已來投拜過的,今日正好遇著。戴全見了便招呼道:「毛兄多日不見了。」毛和尚道:「正是,小人受大官人抬舉,未曾報效。」一路談談說說進了西門,順大街走,不覺到了天河樓前,戴全便同毛和尚進了一爿小酒樓。二人上了樓,揀副座頭坐下。酒保上來問了,擺上一大盤牛肉,燙了一大壺酒。二人飲到分際,戴全指著斜邊約有數十間門面遠近一所門樓道:「你曉得他家是怎麼樣人?」毛和尚道:「大官人為何問起他?」戴全道:「他是我仇家。」毛和尚忙問何仇,戴全一一說了。只見毛和尚目張眥裂道:「竟有這等事!大官人放心。小人卻知那廝也有些膂力,急切近他不得,求大官人寬限時日,總在毛和尚身上,管取他的頭來。小人走得脫,便去趕辦;若有禍來,小人一身承當,決不累及大官人。但與大官人從此長別。」戴全感謝。又吃了兩大壺酒,毛和尚道:「不瞞大官人說,他家卻是小人的親戚。」戴全倒吃一驚。毛和尚又道:「他既如此欺負大官人,小人也顧不得了。此等不義之徒,留他何用!」戴全聽了大喜道:「難得毛兄行此義事,倘有山高水低,我戴全自當竭力打點。」二人談至肴殘,方才會鈔下樓,毛和尚竟一別而去了。此事放下慢題。

且說戴全順步而走,一路想著毛和尚肝膽可托,不勝自喜。酒興豪湧,恰好經過一個大酒樓,是曹州有名的叫做鳳鳴樓。戴全身不由主的跨上酒樓,揀副座頭獨自暢飲,正在欣欣得意,只見一個刺眼的人也上來了。你道是那個?原來不是別人,便是他嫡親同胞兄弟戴春。看官,他們弟兄兩個為何如此不睦?自古道:孝弟,孝弟。孝弟二字,原是相連拆不斷的,不孝又焉能悌?他兩個待老子如此,待弟兄可想而知。若務要問個細底,連我也不曉得。只見那戴全也不則聲,慢慢地吃完了殘酒,大踏步下樓去了。

那酒保早已上來問過戴春酒菜,戴春道:「便是玉樓春取一壺來,一切按酒只揀好的搬上來。」酒保應了,須臾搬上來。戴春獨自慢斟細酌了半日,方下樓來,付了酒鈔,緩步上街。正在呆想出神,恰遇著一個人。那人正是徽州的紀明,戴聚發叫他引誘胡華廷兒子破家的。原來紀明排行第二,徽州有名一個幫閒的,也胡亂學些槍棒武藝。後來也因一起訟事,徽州站腳不住,聽得戴聚發在曹州發跡,特來投奔他。那知鐵算盤曉得他的行為,恐怕他反把自己的兒子引壞了,沒奈何暫留他住了幾日,便鑽縫打眼,尋他一個錯處,與他鬧了一場,推了出去。那紀二吃鐵算盤趕了出來,只得東奔西走,鬼混了幾時浮頭食,不上半年,漸漸有些出頭,也另外撐出個場面來。那日因有事到天河樓前,卻與戴春遇著。戴春見了便叫道:「紀二郎,許久不見,約有半年光景了,你在那裡?怎的我家只不來?便是先君在日有點些小傷屈,你也不要見怪。」紀明笑道:「那個值得什麼,尊翁歸天,我還不曾來弔唁。」

當時紀二便盤住了戴春,又說了些投機的話,便邀戴春到一所酒樓上暢飲。戴春口風裡但涉著嫖賭二字,他便逗引幾句。戴春問道:「你此刻住在那裡?」紀二道:「我住在鶯歌巷一間樓房裡,二官人要尋我時,須認明姚三郎的畫店間壁便是。」戴春道:「敢是那丹青姚蓮峰家麼?」紀二道:「正是。」戴春道:「我也曉得那人年紀雖輕,丹青卻是高手,我久要尋他畫幅小照,你在那邊好極。」紀二道:「你進了巷來,我和他是貼間壁。他那丹青手段,二官人贊得不錯,莫說別的,就是這幾筆春宮畫,曹州第一有名。他近來很賺些錢,都是春宮畫上來的。」戴春甚喜。二人又吃了幾杯,又逗引戴春好些話兒。紀二奪會了酒鈔,便道:「小可還有薄事,不奉陪了。」戴春猛想起一件事來,對紀二道:「二郎,要你壞了多鈔,我同你到天河樓前鳳鳴酒樓上去,回敬你三杯。」紀二道:「小可委實有件要事,改日奉擾罷。」戴春一把拖住道:「時候早得緊哩,二郎直如此見外。」說罷拉著就走。紀二口裡還說有要事,那兩隻腳已跟了戴春去了。

須臾到了鳳鳴樓,二人上了酒樓,紀二便引戴春到臨街窗一張檯子坐下,酒保搬托酒菜上來。戴春對紀二道:「我酒是有了,你量海寬用幾杯。」又說些閒話,戴春便指著對街一人家問道:「二郎認得這是什麼人家?」紀二道:「卻不認識,二官人問他則甚?」戴春笑道:「我幾日前也在這副座頭上,看見他家樓上有個極標緻的雌兒,不知他姓甚,家裡作何生理。料你是個高人,必然曉得。」紀二聽了,暗想道:「原來他見過這個人了,倒也妙極,只可惜不及打照會。」便答道:「這卻不曉得。既是二官人要訪問時,待我去打聽實了,定來報命。」戴春甚喜道:「全仗妙計。」便取過酒壺來與紀二滿斟一杯道:「先澆梅根。」紀二笑道:「知道成不成,怎的便消受。」戴春道:「托你焉有不成。」說猶未了,只覺得對面樓上人影兒一幌。戴春急看,果然是那個寶貝移步上來。戴春便對紀二道:「你看,來了!」說罷,只顧伸長了頸脖子張望,看見那女子手捧繡花棚子,走近窗前,將棚子支好,提一把小椅子坐了,略卷衣袖,露出纖纖玉手,拈針刺繡。初夏天氣,穿一件湖色藕絲衫,鬢邊簪一排玫瑰花,金蟬壓鬢,點翠耳璫,生就一張蓮子臉兒,烏雲細發,星眼櫻唇。紀二道:「敢是二官人所說的?」戴春只是點頭。紀二輕輕喝采不迭,猛然忍不住咳嗽一聲。那女子便回眸相看,便把秋波來二人身上一轉,落落大方,毫無遺忌,只顧刺繡。戴春悄悄道:「二郎,你說何如?」紀二側著腦袋把下頦連搖著道:「我今日服煞二官人的法眼了。」

二人重複坐下,又吃了一回酒,紀二口裡嘈道:「二官人但放心,此事都在紀明身上,多則三五日,必要撈他個底裡來。」戴春大喜。正說間,只見那女子樓上又來了一個婆子,年約五十以來,衣服卻也清楚。那女子便向婆子笑著說了些話,那婆子也笑著,便幫那女子收了繡棚,同下樓去了。這一去,就如石投大海,再不上來。戴紀二人等了多時,酒肴已殘,只好散場。下得樓來,戴春叫店主登記了賬,同上大街,閒遊了一回。將要分手,戴春千叮萬囑,務要打聽那女子底裡。紀二連聲應諾,轉訂戴春明日到鶯歌巷來奉茶。戴春應允而別。

紀二徘徊了片刻,見戴春去遠,便回轉天河樓前,迳到那女子家裡來。原來這女子祖籍徽州,本身姓陰,小字秀蘭。他父親名叫陰德顯,因為人鬼頭鬼腦,故爾出了個渾名,叫做「陰搗鬼」。陰搗鬼的渾家田氏,便是方才樓上的那個婆子。田氏年輕的時節,與紀二素有來往。再說那秀蘭向有一個阿姐,名喚秀英,也是煙花陣裡的主帥,在徽州時奪得好大錦標。紀二引誘那胡華廷的兒子,在他身上老大使錢。那時秀蘭年紀尚幼。後來胡家敗了,陰搗鬼攜了家小到東京,又做了好幾年半開門的買賣,結交些不三不四的人。烏龜真沒造化,花娘一病死了,陰搗鬼只得改圖,又同了家小一氽兩氽氽到曹州,卻改姓為楊。不上一月,陰搗鬼也死了。秀蘭年紀漸長,田氏愁丈夫所遺囊橐不多,要求個久遠之計。因見秀蘭十分姿色,比阿姐更好,一心要乾舊日的買賣,怎奈人地生疏,沒處尋個拉皮條的馬泊六。也是孽緣與劫數相湊,曹州府該有這番刀兵屠戮之慘,數月前田氏將她丈夫屍棺浮厝了,攜了女兒,移在天河樓前居住。一日,正在門前閒看,恰好撞著紀二。兩人本是舊好,一見甚喜,田氏便邀紀二坐談,各訴離情。紀二見秀蘭長大,亦是歡喜。田氏便將心腹之事說與紀二,紀二便道:「此事容易。據我想來,莫妙如照當年糾合古月兒的做法,最為穩當,而且多有錢賺。不可象那東京時的胡亂,撈摸得有限,又吃那些破落戶啰唣。」田氏道:「阿叔說得是極。有了阿叔調度,我便放心了。」自此之後,又是多日,恰好紀二兜著了戴春。其時不及關照,只好等戴春轉背,飛奔秀蘭家來。田氏迎著笑問道:「所托之事有了?」紀二笑道:「阿嫂怎地猜得著?」田氏道:「方才見你在酒樓上這副賊相,我便有三分瞧科著。」紀二便將戴春的事一一說了,田氏道:「何如?我早猜到。方才那個猢猻精,有點意思。」紀二隻是嘻嘻的笑,田氏笑道:「這副嘴臉,倒虧你那裡去尋來的!」秀蘭立在娘背後,也笑道:「娘時常說害於癆,那人真象個害乾癆的。」紀二道:「你們如果不要他,就罷,你自己去另尋個戴員外。」田氏道:「我不過取笑,誰去嫌他。他如今到底對你怎樣說?」紀二道:「有甚怎樣說,自然對路。我明日如此引他來,你只須如此如此而行,必然十全其美。」田氏大喜道:「全仗妙計。」紀二道:「他明日必然一早來尋我,我且明日來。」遂辭婆子回家。

紀二一路走,肚裡暗想道:「可恨鐵算盤這老賊!當年用得我著,何等買囑我。胡家的家資,我又分得你沒多少。今來曹州投奔你,你便如此相待,不留我也罷了,還要千方百計想害我。好呀,你如今拖牢洞死了,你的兒子卻落在我手裡。我想他那裡幫撐的人多,我到他家必遭刻忌,不如兜他到這裡來,如此切握為妙,他一定上鉤的。有理,有理!」紀二一路鬼划策,已到了鶯歌巷裡。只見姚蓮峰正在收店面,上排門,相招呼了,又立談了幾句,各歸本室。寸陰易過,看看紅日落西山,不覺雞鳴天又曉。紀二早起梳洗方畢,見戴春果然來了,甚是歡喜,請到裡面坐下。戴春笑問道:「所托之事,有些信麼?」紀二道:「二官人,信便有些了,只是二官人昨日吩咐的話,恐行不得。」戴春聽了著實吃了一驚,道:「到底怎的?」紀二微微笑道:「其中有個緣故。」正是:癡蝶貪花,被一陣狂風吹去;嬌鶯織柳,用幾番春色鉤來。不知紀二說出什麼緣故,且聽了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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