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繁体)

第七十九回

更新时间:2021-03-16 17:04:54

蔡太師班師媚賊 楊義士旅店除奸

卻說宋江大怒,要斬梁世杰夫婦。吳用忙勸住道:「哥哥容稟:王定六、郁保四已死,韓滔兄弟尚在他處,今殺了他女婿、女兒,蔡京絕望,必將韓滔傷害。不如留他兩條命,誘他放回韓滔,再作商議。且差人去責問蔡京為何背盟,他若不明道理,再斬二人不遲。」宋江便將梁世杰夫婦叫到面前喝罵,嚇得夫妻二人伏在地上抖做一堆。吳用道:「你二人快寫信去,問蔡京為何背盟!」梁世杰道:「……奴……奴才就寫。」夫妻二人就在階前,鋪紙磨墨,肐搭搭的寫完,呈上與宋江看了。宋江又指二人罵道:「看你丈人老兒此番對答何如,倘不在理,便立宰你兩顆驢頭,祭我的大將!」喝叫:「牽去,著楊索二位頭領處管押。」又發一角移文,並梁世杰夫妻的手書,差人齎去蔡京。還未送到,早接到蔡京的差官送來韓滔,並王郁兩顆首級。宋江喚入,差官伏地請罪,呈上書信。宋江怒忿忿地拆信看了,雙眉豎起,大罵道:「蔡京奸賊,安敢欺我!我倒有心放還他女婿、女兒,他反奪我城池,傷我大將,怎說得過?」差官磕頭不止道:「請大王息怒,容稟:太師實不敢背盟,實因路隔遙遠,軍令招呼不及,以致誤傷頭領。今太師自知理屈愆重,特差小官膝行請罪,倘蒙赦回了貴人、縣君,太師情願送還嘉祥縣、南旺營,已囑咐了該處官吏,大兵到時,一鼓可下。」言未畢,宋江愈怒,道:「放你娘的狗屁!我等一百八位好漢,替天行道,義同生死,不爭被你們一起傷損我兩個,此仇豈有不報。誰稀罕你還嘉祥縣、南旺營!」便傳今:「立斬梁世杰夫妻,將兩個驢頭付他帶回,著蔡京來,刻日交兵。」差官未及開言,只見吳用、公孫勝一齊諫道:「請哥哥息怒。此事委實不干蔡京之罪,但他只如此陪禮,卻不能輕恕。梁世杰夫妻且暫免其死,監禁在這裡,問蔡京如何理會。」宋江道:「既如此,且看二位軍師面上,蔡京須要依我三件事,便送女兒、女婿還他。半件有違,教他休想!」差官道:「莫說三件,三十件都依了。」宋江道:「一件,還我嘉祥、南旺,自不必說;一件,仍要十萬金珠,作王定六、郁保四祭奠之禮;一件,三個月內,就要雲天彪、楊騰蛟二人的首級照面。這三件趁早去說,等你回話。」差官諾諾連聲,奔回去見蔡京。

沒多日,差官轉來說:「三件事,太師都依了。只是雲天彪是種師道得意之人,種師道在官家前最有臉面。雲天彪得他庇護,根基深厚,搖撼不得,只可覷機會下手,亦不過弄他落職。若取他首級,太師怕不肯,實恐力不能及。至於楊騰蛟首級,必當獻上。」宋江道:「既這般說,也罷。只是你太師反覆不常,今把梁太守夫妻權居在我處,我佛眼看他。教你太師放心,等他三件事完畢,再還他不遲。」那差官那敢再說,只得領了言語,回覆蔡京去了。

卻說蔡京因梁山泊變卦,深恨雲天彪入骨。及差官回營,聽了宋江這番言語,又見女兒、女婿仍討不到手,一發懊恨,與心腹謀士商議道:「雲天彪那廝,仗著老種的勢,枉是動搖他不得。楊騰蛟卻好收拾,我想不如取他這裡來殺了他,將首級把與宋江,換我女兒,件件依他到底,看他還有何說!」那謀士道:「弄他這裡來,若尋事殺他,恐多延時日,且又費事;若暗地害他,又恐耳目眾多。太師不如差心腹勇士去取他,伴他同來,只就路上如此行事,豈不機密?」蔡京大喜道:「此計甚妙。」便喚那心腹勇士劉世讓,吩咐道:「與你令箭一枝,札諭一封,到嘉祥縣,問雲天彪討取義民楊騰蛟來大營聽用。到半路上,須如此結果他性命。首級不必將來,便同此書信,送至梁山上宋江處,回京來繳令,自有重賞。切切不可泄漏,首級休教腐爛,不得有?。也不必帶伴當,恐走風聲。」劉世讓道:「聞知楊騰蛟那廝武藝也了得,小人獨自一個,恐降他不落。且不能禁他不帶伴當來。小人意見。有一個兄弟叫做劉二,也有些武藝,做事靈便。不如教他扮做伴當,同了小人去,也好做個幫手。」蔡京道:「可行則行,須要小心。」便將劉二叫來看了,即便准行。劉世讓弟兄兩個當時收拾起,領了令箭公文,投奔嘉祥縣來。

蔡京班師回朝,不日到了東京,面聖謝恩,同童貫朋比為奸。官家竟被他們瞞過,只道真有瘟疫。不日,河北制置使奏到梁世杰中途失陷的本章,天子怒道:「這廝敢如此無狀,且待將士休息,朕當親統六師,剿滅此賊。」原來天子不知蔡京、梁世杰是翁婿。況且河北制置使的奏章故意遲延日期,天子如何想得到。朝中有曉得的,都畏蔡京的勢,無人敢言。蔡京竟把收復嘉祥縣、南旺營,斬王定六、郁保四的功勞,盡行冒了去。只將擒韓滔的功,歸於雲天彪等,僅奏請加了一級。官兵將弁,毫無獎勵。按下慢表。

且說雲天彪在嘉祥,等候新任文武官弁到來,即將兵符印信錢糧倉庫城池地方都交代了,對楊騰蛟道:「足下忘生舍死,建此奇功,蔡京竟置之不問,且連軍士兒郎們的犒賞,半點僅無,人人怨嗟。我也恐青雲山、猿臂寨兩處的盜賊,乘我不在景陽鎮,竊發滋事,須得早回。這裡嘉祥縣、南旺營兩處,是梁山泊必爭之地。我看那兩個官員,都是蔡京之黨,那廝們害百姓有餘,御強盜不足。你若仍歸南旺營,日後必受人謀害。南旺營的百姓也甚可憐,我已曉諭他們都遷移了,省得遭梁山蹂躪,只恐有根生土養的一時遷移不得。足下只有一個人,如不見棄,何不同下官到景陽鎮去,日後圖個出身。下官得足下相助,多少幸甚。」楊騰蛟聽罷,再拜流涕道:「小人蒙思相抬舉,願終身執鞭隨鐙。只是小人昨夜得了一個怪夢,夢見一個黑面虯髯的大將,手持青龍偃月刀,好象關王駕前的周將軍模樣,對小人說道:『你有大難到,切戒不可飲酒,不可帶伴當,放心前去,臨時我來救你。』說罷驚醒,滿屋異香,卻不知何故。」雲天彪想了想,也解不出。

正說話間,忽報蔡太師有令箭差官到。天彪接入,拆看了公文,知是要楊騰蛟「赴京授職,毋得觀望」等語。雲天彪也一時不道是計,甚是歡喜,便繕了申覆文書,叫楊騰蛟收拾起,同了劉世讓起身。天彪吩咐楊騰蛟道:「足下一路保重。我想你所說之夢,莫非應在此行。你就不可帶伴當,從此戒了酒。只是你有功無罪,又且與蔡京無仇,不成他來害你?但是此輩心胸亦不可測,你到了東京,見風色不好,即便退步,到我處來。」騰蛟頓首拜謝道:「恩相放心,便是蔡京肯用小人,小人亦不願在他那裡,今日只是令不可違。小人到京,不論有無一官半職,誓必辭了,仍來投托麾下,使肝膽塗地,也不推卻。」天彪大悅,又取三百兩銀子送與騰蛟作盤費,又贈良馬一匹、寶刀一口。騰蛟都收了,拜辭了天彪,當時提了那柄金蘸開山斧,跨了那口寶刀,同劉世讓都上了頭口,起身往東京去。

雲天彪公事都畢,仍帶了那五百名砍刀手,回景陽鎮去。眾官兵百姓都捨不得天彪,沿途大擺隊伍,扶老攜幼的相送,哭聲震野。天彪在馬上也灑淚不止。那天彪所分一半大兵,得蔡京號令,只等山東制置使堵御兵到,都隨了本部將領回京去了。

卻說楊騰蛟同了劉世讓一同上路。正是五月初的天氣,十分炎熱,三人都赤了身體。那劉世讓見楊騰蛟身邊有三百兩銀子,又不帶伴當,心中甚喜,一路與劉二商量,趨奉著他。那劉世讓本是個蔑片走狗的材料,甜言蜜語,無般不會。那楊騰蛟是個直爽漢,只道他是好意,不防備他。世讓說道:「楊將軍,你此番到京,蔡太師一定重用,小可深望提摯。」騰蛟道:「你說那裡話!你前日說你已是太師得意近身人,怎的還說要人提挈?」劉世讓道:「楊將軍,你今年貴庚?」楊騰蛟道:「小可三十七了。」劉世讓道:「小可今年三十六。」便撮著嘴唇上兩片掩嘴須笑道:「楊將軍,如蒙不棄,小可與你結為盟弟兄,尊意何如?」騰蛟大喜,道:「劉長官見愛,小可萬幸。只是小可不過一個鐵匠出身,怎好攀附?」劉世讓大笑道:「兄長休這般說,便是小弟也因鐵器生涯上,際遇太師,得了本身勾當。」看官:凡是蔑片走狗的話,十句沒有半句作真。他見楊騰蛟說三十七歲,他便說三十六歲;見楊騰蛟說鐵匠出身,他便說鐵器上際遇。那楊騰蛟是個直性男子,那裡理會得?當時心中大喜,暗想道:「我為人粗笨,又是初次到東京,正沒個相識。此人雖是武藝平常,人卻乖覺。我到東京,即有人暗算,我也好同他商量。」

當晚投宿,楊騰蛟便教店小二預備香燭紙馬,買下福禮,邀了劉世讓,結拜證盟了,二人便兄弟稱呼。就在那院子中心葡萄架下,散福飲胙。劉世讓道:「可惜兄長不肯吃酒,今日我二人結了異姓骨肉,兄長何妨吃幾杯?」楊騰蛟暗想夢寐之事,也不必十分拘泥,胡亂吃幾杯打甚緊,便說道:「我不是不肯,委實吃下去便頭眩顱脹,心裡不自在。既賢弟這般說,我便吃幾杯。」當時取個盞子放在面前,世讓先敬了一杯,便把酒壺交與劉二。那劉二慇懃伏侍,騰蛟再不識得他卻是真正弟兄。店小二進來說道:「二位官人歡聚,何不叫個唱的粉頭來勸兩杯?」劉世讓道:「最妙,你去叫了來。」

不多時,店小二引著一個花娘進來,後面一個鴇兒跟著。劉二忙去掌上燈來。那花娘上前折花枝也似的道了兩個萬福,便上前來把盞。那店小二自去了。劉世讓道:「你叫什麼名宇?」那花娘道:「婢子小名阿喜。」楊騰蛟道:「你會跑解馬否?」阿喜道:「婢子不是武妓。」世讓笑道:「哥哥老實人,到底不在行。凡是跑解馬的武技,他那打扮都是單叉褲,不係裙子,頭上穿心抓角兒。」阿喜道:「近來武技好的絕少。有得一二個有名的,都是東京下來的。」騰蛟道:「原來如此。」阿喜問劉世讓道:「二位大官人上姓?」世讓道:「那一位官人姓楊,我姓劉。你好一副喉音,請教一枝曲兒。」那鴇兒便遞過琵琶來。阿喜接過來告個罪,便去世讓肩下坐了,把一隻腳擱在膝上,把琵琶放在腿上,挽起袖口,抱起琵琶來,輕輕挑撥,和准了弦索,忽然十個指尖兒抓動,四弦冰裂,先空彈了一套溜板兒,頓開鶯喉,唱了一枝武林吳學士新制的《哀姊妹行•惜奴嬌》。唱道:

「夢繞青樓。歎蓮生火裡,絮落池頭。一任你嬌紅溫玉,誰竟逢杜牧風流。堪愁,薄命紅顏君知否?那裡個匹鴛鴦聯翡翠,下場頭只落得花殘月缺盡人憔悴。」

唱畢,世讓喝采一番。阿喜笑道:「粗喉嚨獻丑。」騰蛟道:「你可有戰場上的曲兒麼?」阿喜道:「略有幾套。」騰蛟大喜,道:「請教妙音。」便自己滿斟一杯,一飲而盡。阿官便又撥動琵琶,唱一枝《馬陵道》的《中呂•粉蝶兒》。唱道;

「打一輪皂蓋輕車,按天書把三軍擺設,誰識俺陣以長蛇。端的個角生風、旗掣電、弓彎秋月,喊一聲海沸山裂。殺得他眾兒郎不能相借!」

那四條弦索錚錚的爆響,果然象金鼓戰鬥之聲。歡喜得楊騰蛟一疊連聲的喝采。阿喜便收過琵琶,執壺來二人前把盞。楊騰蛟連吃了五七杯,忽然想道:「不要太高興了。」那劉世讓便把阿喜抱入懷裡,盡意的啰唣。楊騰蛟看不慣那惡模樣,把眼去看別處。劉世讓見了,就把阿喜推開,道:「兄長再吃兩杯。」騰蛟道:「我吃不得了,賢弟寬用。明日是端陽佳節,我和你暢飲。」世讓道:「這般說也罷,取飯來。」阿喜道:「婢子還有事去,不在此吃飯了。」世讓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一錠銀子,道:「這是楊大官人的。」又摸出照樣一錠,道:「這是我的。你將了去。」阿喜收起,道個萬福謝了,同鴇兒出去。

楊騰蛟道:「怎的要賢弟壞鈔?」劉世讓道:「休這般說。小弟同哥哥知己弟兄,一切銀錢,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無時向哥哥討用,小弟有時哥哥只管來取,計較什麼。」楊騰蛟道:「兄弟,休怪我說你,似你這般英年,正當要熬煉筋骨,將來邊庭上一刀一槍,全仗身子做事。不爭這花色上滑了骨髓,不但吃人笑話,抑且自己吃虧。賢弟須要依愚兄的言語。」世讓笑道:「遵教。我也不過逢場作戲。」

正說話間,只見那鴇兒、阿喜拿著燈燭,著地照進來。店小二也隨在後面。世讓道:「你們尋找什麼?」阿喜道:「一枝翡翠玉搔頭,不知怎地脫落了。」楊騰蛟驚道:「方才還見你插在鬢邊。」劉世讓道:「我卻不留心。」劉二道:「你出去時還在你頭上。」阿喜聽得這話,心裡越發驚惶,道:「外面都尋遍了不見,只道二位大官人與婢子作要,故意藏過了,故尋進來。」楊騰蛟道:「誰與你這般惡耍!便是作耍,此刻也還了你。且不可心慌,要在總在。」那劉世讓便把椅子、板凳都拖過一邊,相幫亂尋亂照。店小二、劉二芸田也似的地面上尋看。楊騰蛟也看了,不見。只見那鴇兒指著阿喜咬牙罵道:「糊塗屄裡挖出來的賤坯子,倒你娘的屄運,心肝裡不知對付那裡!回去剝了你娘的屄皮使用!」那阿喜嚇得面如土色,立在那邊不住的抖。鴇兒上前一個耳光子,打了個踉蹌,啼哭起來。楊騰蛟不過意,便問:「你那搔頭值多……」劉世讓連忙踢騰蛟的腳,連忙丟眼色,騰蛟不便再問。鴇兒挽著袖口罵道:「你哭,你哭!」又要上前打。店小二架勸著,一陣兒都出去了。劉世讓對騰蛟道:「這是妓院裡的苦肉計,兄長去睬他則甚。」劉二道:「此等老把戲,小人見得最多。」楊騰蛟半信不信,只聽得外面不知是拳頭、板子、巴掌一片價響,鴇兒平頭的罵嚷,粉頭的啼哭討饒,眾人的勸解,攪做一片。楊騰蛟忍不過,立起身要出去看,吃劉世讓、劉二勸住了,好半歇方得平靜。劉世讓道:「夜不淺了,請哥哥安歇了罷。」騰蛟道:「再乘涼片刻何妨。」二人又談說了些閒話,劉世讓便訴說家下十分窘急,老母有病不能贍養。騰故道:「賢弟何不早說!」便去取了一百兩銀子送與世讓。世讓也不謙讓,逕直收了。三人歸寢,當夜無話。

下一页

上一篇:第七十八回

下一篇:第八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