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危雲謂秀英曰:「還有一段緣故,左右與相公說了罷。」秀英曰:「願聞。」雲曰:「正月間,有一人不知何處奸徒。冒了相公的名字,到我大人衙中前來就親。相公在吳江與我小姐唱和的詩句,他竟一概知道。我們大人原不識相公尊容,竟被那奸徒冒認了。成親之時,在洞房中被我小姐識出面貌,使婢稟知夫人。夫人大怒,即著長沙縣鎖拿奸徒審問。正要定他死罪,奈我大人不忍,遂令知縣將他放了,可憐我大人、夫人與小姐,為著相公一人,做了幾多故事。相公卻將此事拋開一邊,安然自圖功名,好負心也。」
秀英聞得此話,引動自己情由,不覺渾然淚下。德曰:「相公不必傷心,我大人將欲使人造府,請相公就親。因恐相公進京去了,故未請耳。今幸相遇於此,敢請相公同往湖南,早成好事。」秀英聞言暗思:「那吳江小姐所遇的張生,莫非是花園的張生。但此等人物,不可多得,必然是他無疑矣。」乃詐應曰:「我自京轉,必須回家告知,然後方可應召。」危德應諾,自此更加敬重。
坐間,但見秀英面帶懮容。危德曰:「相公在此寂寞,待我說個新文與相公解悶。」秀英曰:「願聞。」德曰:「蘇州城外東郊,有一劉元輝老爺的小姐與婢女在花園內看花。有一書生與相公同姓,因尋春入他花園,見了那小姐,就寫詩一首。那小姐卻將他詩句抹去,又在圍牆外寫詩和他。次日,那小姐就不見了。劉老爺見了牆外詩句便大怒,就將此事報到吳縣,即拿那書生到案。問那書生拐帶小姐那裡去了,把他強打屈招。收監未幾日,遂死在監中。那小姐竟無處尋蹤,這事奇也不奇?」
秀英聞得此話,大驚失色,祇得免強應答。自思:「張生既死,我復何往。但已至此,無家可歸。不如乘此二人機會,往湖南一走。且那小姐是有才之人,又與我一樣心病,必然同病相憐,或者可以安身,亦未可知。」主意既定。
不一日,船到了鹿江,秀乃假意與危德兄弟作別。德曰:「相公欲回府,當著舍弟相送到府上,打住兩天,原與相公來此。我便在此等侯,同拄湖南便了。」秀英曰:「既承相邀,就此同往湖南便了。我當存封書信回家。」乃假意上岸,片時即下船來。危德兄弟大喜,遂開船望蘆溪一路而來。
及到湖南,危德先上岸。見了楊巡撫交了公文,乃稟曰:「小人奉差到蘇州轉身,在九江遇著大老爺女婿在京會試回來,小人敬請他到此。今現在船上,專候示下。」巡撫聞知大喜,重賞危德兄弟。
乃入內,將此話與夫人說知,夫人大喜。時梅香在側,聞知此事,忙報知小姐。時菊英小姐正在觀書,聽得這個信息,乃喜曰:「天不負我志也。」乃囑梅香曰:「爾認得張郎,可往觀之。」梅香領命而去。
卻說楊巡撫,一面使危德兄弟及家丁用衙轎迎接女婿,到衙門,大開暖閣,接進內衙,巡撫與夫人起身相迎。秀英卻從容下轎,行禮間飄然可愛。禮畢,請坐於東旁。秀英欠身曰:「小生寒窗中久慕老大人盛德,今得晤明威,實三生有幸也。」巡撫曰:「老夫幼而無學,壯而無述,今則老之將至耳。蒙聖恩謬付邊疆重任,賴國運安寧,得以自樂。然才實不稱職,如足下青年學富,真乃後生可畏。今幸遠臨敝衙,得以點我迷津,此老夫之大幸也。」秀英曰:「小生碌碌庸才。但願朝夕蒙訓,大人無自謙也。」巡撫曰:「老夫年已六旬,苦無子息。孤生一嬌女,年已十六,願配足下為婚,未審尊意如何?」秀英暗思:「祇要見了他小姐,自有主意,權且應之。」乃曰:「既蒙大人謬舉,謹當如命。祇恐窮鄉下儒,恐有辱小姐耳。」
正話間,內已設席。遂請秀英飲酒,巡撫親自相陪。席間高談闊論,對答如流,巡撫甚奇之。飲罷,命僕送秀英至書房中歇下。
卻說梅香領了小姐之命,來到廂房。覷見秀英面貌不是庭瑞,聞其聲音亦不是。乃入告小姐曰:「此生又不是庭瑞,但其貌不在庭瑞之下。今老爺令人,送到書房去了。小姐何不假扮男裝,去一試便知明白,免得再如前番之事。」菊英大喜,換了男子衣巾,往書房而來。
先使梅香通報曰:「少爺相候。」秀英聞報,暗思:「適間,巡撫自言無子。又有甚麼少爺,此必小姐假扮男裝來試我也。」乃出迎接入內。
禮畢,分賓主坐,梅香立於菊英旁邊。秀英指之曰:「盛介請便,容伸一言。」菊滿面通紅,以目視梅香,梅香乃退。秀英曰:「蒙令尊翁以今妹下配於愚,愚已允從。適退入書房,有人言令妹,舊在吳江夤夜與人聯詩訂約。後為令尊知覺,欲以家法治之,今妹奔避村中。又因賊難奔逃,為令尊捕轉。不期又有奸人,假冒庭瑞前來就親。竟中其計,直到洞房方為令妹察出,將奸人著縣治罪。此事果有之乎?」
菊英見他不是庭瑞,正欲盤問。不料秀英,反說出這段情由,祇得答曰:「有之。」秀曰:「誠如是,今妹寧無愧乎?」菊曰:「舍妹自幼讀書,詩才殊絕於人,當時盡稱為才女。舊在吳江偶觀風月,適聞庭瑞高吟。因其詩詞清新,知其為當世奇才也。才逢才,能不留題於光風霽月之下乎?是故,舍妹亦和其詩。二才景同而詩合,是以才憐才,而有以約也。以詩而發乎性情,豈凡夫俗子所能識哉。家君過於剛烈,實一時之怒也。幸天不絕人願,故舍妹得以旋歸。奸人妄冒之由,亦家君失認之過也。舍妹察出奸冒,尚不至於失身。由此觀之,舍妹不徒為才女,可謂烈女中之奇女也,復何愧焉?」秀英乃笑曰:「吾聞有才者必有德,有德者必有行。今妹既讀詩書,自負才名。必尊習孔孟之訓,守朱程之規。且教養婚配,事由父母。禮義廉恥,修自身心。家庭有堂室之別,男女有內外之分。此數者雖窮鄉下邑,凡夫俗子,所共知也。令妹乃宦家子女,聖門賢才。自當守正惡邪,謹靜深閨,方為有用之學也。乃因一詩而動心,不以男女分別。自負一點之微才,見人以為知己,聞言以為至交。遂不顧禮義廉恥,竟以終身自約。不思上有父母,任意施為,雖凡夫俗子,未必如是。兄乃以才名加之,則古今之才,盡成不美之名耳。令尊翁侃侃剛宜,豈能容此。兄又以尊翁為過,是兄之大不孝也。夫為烈女者,身雖女子,志勝男兒﹔謹言慎行,以節為主。令妹既自失於庭瑞,又違命於父母。遇奸人而不早察,事臨時而後變,面種種事端,豈烈女之規模也。堂上交拜萬民共知﹔洞房合巹,三楚相聞。兄反以為未失身,豈必欲共枕同衾,方為失身者乎?兄以烈女歸之,烈女中未嘗有如此之事也。越之西子,善毀者不能閉其美,齊之子姜,善美者不能掩其醜。事已如是,豈舌辯所能掩乎?」
這一席話,說得菊英滿面羞極,無言可對。更不好問他姓名,遂欲起身。秀英一把扯住曰:「令尊翁以令妹許我,我與庭瑞如何?」菊曰:「家父祇道爾是庭瑞,爾既非庭瑞,何得冒名至此?」秀英曰:「庭瑞已死,兄尚不知耶?」菊英聞言大驚曰:「爾何以知其死?」秀英曰:「我在蘇州,聞得庭瑞在東郊劉府花園內,與一小姐和詩。後為劉老爺知覺,即行告到吳縣。知縣將庭瑞收監,未幾日死在獄中。此事貴署公差,危德兄弟盡知。」
菊英聽了這個消息,受驚不小,急欲問危德虛實,又起身告辭。秀英又扯住問曰:「與兄談論半天,未曾請教高姓大名。」菊英曰:「我乃楊巡撫之子,爾尚不知耶?」秀英曰:「適間,令等翁自言無子,然則令尊翁謊我耶?」菊英受逼不過,大叫一聲,昏絕於地。正是:
氣似涌泉關不住,語如利劍實難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