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太尊察非火死
嘉靖間,太原府文水縣人姓戚名孔揚者,有墳山與左之相聯界。堪輿家嘗稱此山有風水,其正穴落在左之相界內。孔揚父子四人,家富人強,將母柩葬於之相界內去。相知去阻,無奈戚家人眾,反被其辱罵趕打。自戚家葬墳後,將山開立界,至栽插松杉。之相托人去求山價,庶免告官。孔揚說:「我葬祖墳山,與他何干?」全不與價。之相蓄忿在心。
過了一個月,正是十一月二十日。其夜帶了利刀,倚長梯於孔揚屋外,默地扒上屋去,潛入戚家。衝開房戶,將一家男女盡行殺了,便放火燒屋。然後復從屋上走出,下梯而歸。那時殺了人,放了火,雖無人知識,之相亦自心寒,把長梯放在自己門外,未及收入,便悄悄回家,閉門去睡。及火烈聲響,鄰人知覺,群起喊叫。見火自孔揚家起,周圍是牆,其大門緊閉,人不能進。眾看火燄熏天,竟無人出,只說戚家自失火,人都燒死,並不知火從何起。次日,地方往府具呈:
具呈地方,呈為失火傷命事。回祿為災,民遭荼毒。鄉有戚孔揚一家七口,今月二十日時正二更,忽然火發,勢燄熏天。大門緊閉,人莫能救,憐一家盡遭焚地。火變異常,人命重大,理合具呈,委勘殯葬,免累無辜。上呈。
時夏黨為知府,疑曰:「火發雖驟,當有醒者知逃,豈有一家七人曾無一人能脫者?此必有弊,吾當親勘之。」及至其地勘踏,惟見瓦礫參差。令人扒開灰燼,見骸骨堆疊,莫可認識。拘問四鄰,皆說是戚家失火自燒,群然一詞,無可窮詰。夏知府一面令戚家親族收骸骨,自命轎巡視各家動靜。到左之相門首,門外有一長梯,豎起可高於屋。捉問左右鄰,曰:「此梯常在此的,抑前夜救火的?」鄰人曰:「亦非常在此的,亦非救火的。只昨日方在此,未知何用。」夏公拘之相,問曰:「你把長梯在此何用?」一時對不來,半晌乃曰:「欲修屋漏耳。」夏公發他去,審問具呈地方曰:「之相與孔揚有仇否?」地方曰:「只前月爭一墳山,亦無別隙。」又問曰:「此方誰佐鼠賊,可報一人來。」地方曰:「鼠賊多,惟陳五最著。」夏太守即命拿陳五到,私下溫慰之曰:「地方呈汝做賊,吾念汝貧,將汝從前之罪都赦不問。但今後宜作好人,勿再為非。」陳五叩頭謝罪。夏公又曰:「吾少頃在眾人前,問你戚家失火事,你可說『只見左之相倚梯在戚家屋上』。我自有主意。」
吩咐已畢,夏公召集眾人齊到,將陳五上了夾棍,問曰:「你夜夜做賊,夜間事你盡知之。前夜戚家火起,人都道是你因盜他財物,被他知覺,故你放火以作脫身。可好好供來,不然活活打死你。」陳五前已承夏公吩咐,乃曰:「小人果每夜做賊,只戚家放火不干我事。那夜只見左之相倚梯在戚家屋上,進去少頃出來,即便發火。必問他方知。」眾人面面相視,疑陳勝果是看見,不知是夏公教他如此說也。須臾,拘之相到,夏公曰:「陳五見你登梯上戚家屋上去,出來即發火,此是你放火無疑矣。但七人都不能脫,必是你先殺死而後放火也。」之相手殺七命,今見審出,甘心承認曰:「老爺神見,果是我先入殺之,而後放火,今以一命償七命,萬死無憾矣。」
夏爺判曰:
審得左之相與戚孔揚隸麻村也。因挾爭山之小事,肆殺戮之大凶。一門非不共戴天之仇,何至有弄兵之慘。刃七命均遭一手。殄其類,火其居,慘甚芟革﹔斷其,燼其骨,痛並鞭屍。鬼火磷磷,盡是兒愁女怨﹔煙塵漠漠,都為父燼子灰。即受商之炮烙,虐不過是﹔如商君之赤,謂慘刻有加。況一命而填七命,彼固甘心於大辟﹔因謀地而無葬地,天亦昭戒於貪狼。嗟嗟!生不足惜,死亦可憐。強暴者當鑒茲諸。
周按院判僧殺婦
周新,廣東南海人。初以經學舉鄉試,授官御史。公直不阿,彈劾權貴,京師士民稱為「冷面寒鐵」。政聲籍籍播聞,吏部升浙江按察使。浙之屬官清廉固多,昏暗亦眾。郡縣淹繫囚犯不能一一得理冤,抑者十有二三。一聞新按察至,欣欣喜曰:「冷面寒鐵來,吾冤可白矣。」及新至,審閱諸郡案卷,所活者十之七八。異政日著,不特生負屈者求伸,雖死銜冤者亦求泄也。一日,僉押視事,忽見旋風一陣,吹一樹葉飄墮案前,鼓舞再回。新命左右取葉來看,問曰:「此葉城中城外遍有否?」左右對曰:「城中無此木葉,負郭四郊亦未有此木葉。獨鄉間一古寺有之,去城甚遠。此葉必從彼處飄來。」新悟曰:「此必本寺中僧人殺死人,埋於此樹下。冤魂久抱不能得伸,故風飄此葉來報我。又恐左右洩露其事,則僧人有所提防。」輾轉沉思,佯曰:「▉風飄葉,物理之常,何足深究。」問事間,適門下報:「老爺故鄉有一二鄉友相訪。」新延入後堂相待,隨呼差人曰:「送此親友往古寺安歇。」又呼本寺僧至,謂曰:「我親友寄寓寺中,今給銀若干,汝合領去,買辦物件。」僧人應允,領銀回寺。只道本官為備酒以待友,不虞本官將假此以發冤也。
次日晨後,新命吏胥邀簿佐至堂,謂曰:「昨不才有一二故人相訪,已著人送至寺中安歇。今日備有小酒,敢邀諸公同至寺中一樂何如?」左右佐使對曰:「堂尊有佳客,未獲拜望,反蒙宴召,赧顏何如?」新曰:「今日請諸公待友,雖私而亦公也。日昨,接有謀命詞一紙,今日寺中當同諸公三面鞫之。」僚屬莫解其意。本日多帶有力民壯,同至寺中如儀。款飲半日,新雖身為東道主,心則想在案前葉也。隨呼門子往佛殿西傍取木葉來勸酒。門子拾取數片,獻於案上。新看時,與前葉體態纖毫無異。傳遍僚屬、親友兢曰:「葉雖新舊,其實共一根株所出也。某聞勸酒用蓮葉作碧筒飲,未聞用木葉作酒也。」新曰:「葉雖不堪作▉,伐倒根本,其下盡有銀盤金盞。」僚屬曰:「然則寶樹耶?」新曰:「雖非寶樹,盡是奇貨。」僚屬又曰:「公何明於物理?」新曰:「察於人情,自明於物理。若以我言為妄,今共君試之。」隨呼寺中工人具鍬鋤、刀斧,將寺西樹木砍倒,驗取其中寶貨。
僧人聞說砍伐樹木,驚駭。謀命之僧,尤自措躬無地。俱叩首案前,曰:「神依奇木駐行祠,伐此木恐於寺不利。」新怒曰:「設有不利,非僧之罪,我身當之。」僚屬、親友亦以為言。新云:「我曾與公等說來,今日備酒待友,雖私亦公。同諸公三面鞫出謀命詞,正謂此耳。言猶在耳,諸公何頓忘耶?」僚屬聞新言,俱呼左右助力將寺木砍倒。左右鋤未及四五尺,果見一婦人屍,宛如生前,但項下傷了一刀。新謂僚屬曰:「詎非銀盤金盞耶,詎非奇貨耶,詎非物理耶?」僚屬嘖嘖歎服。隨將本寺僧人盡數綁縛。
酒罷,帶轉城中,嚴刑拷鞫。一僧供云,自遠年前近晚時分,寺處遇見一婦人,年方二十有餘,口稱:「丈夫被人扳誣,畏官司刑法權潛身逃躲於寺,待事情明白,教我自往寺中來尋之。今幸事勢別白,竟來求見丈夫一面,此寺莫即我夫所云之寺耶?」僧人見色生情,且日已近暮,四顧無人,寺中幾員僧又人請去作功果。即誑之曰:「此寺即其寺,汝丈夫藏吾寺中,寂無人知。昨聞得事勢寧靜,今日同師父往鄉下取苗,須黃昏時分方轉回寺。」婦人見夫心切,不虞真假,即同至寺中,藏於密室。且給之云:「此寺過往官員極多,更兼常有公差借歇,須肅靜在此少坐。我打聽汝丈夫回,即喚來相見。切莫高聲,恐公差得知,不惟汝丈夫拒捕逃走,且貽累我寺中藏匿犯人,取罪不便。」婦人被其籠絡,只在僧房默坐。
候至黃昏,不見丈夫消息。少頃,所遇僧人送得飯來,酒肴盛備。謂婦人曰:「適工人回云:『師父與你官人為事羈留,今日不回矣。小娘子且奈煩,今日權宿一宵,明日相見未遲。小僧粗備酒肴,開懷暢飲,少銀河一夕之歡,何如?」婦人聞僧言,怒曰:「良人守分,不意昔日為人所誣,逃出阱外﹔婦人守信,不意今日為僧所誑,驅入阱中。夫不為仇仇而罹刑,妾肯為奸僧而受辱哉?」涕泗滂沱,酒肴毫不沾口。僧人此時曲意奉承,希獲巫山一夢﹔多方勸慰,欲圖郵亭一歡。婦人貞心激烈,即將酒盞丟破僧人之面,又將臺上看肴亂掃亂罵,僧人怒髮,曰:「本圖一樂,不意惹災。我放此婦人出去,他對丈夫言,亦不是好消息。趁此無人,不如殺之以滅口。」即拔?頭利刃,將婦人刺死。又思曰:「既滅口須減跡。今晚黃昏月明,一二工人又在田中守禾,眾僧又不在家。將此婦人埋於佛殿西傍。」次日,又鋤山中一木栽於其上。眾人見時,只說是栽木,不知其下埋有人也。「經今十六七載,不獨外無人知,雖眾僧亦不知也。今日事發,自作自受,與眾僧無干。」新得其實,遂問死償命。眾僧懼罪,厚賂親友,始從寬釋復。喚其夫訊之,其夫對云:「某因出外買賣,積有些小資本,娶得婦人李氏,頗有烈性。千山萬水搬回故鄉,鄰賊王得見我客回,必有厚本。節次稱貸未允,懷忿扳誣。身出躲逃山寺,約妻事釋方得回家。後妻出覓我,久無蹤跡。只道途中被人拐去,或登山涉水為虎傷水浸,不意被此僧人所害。若非冤魂自控爺臺,吾實不知妻身死於非命如此。」新曰:「此雖伊妻冤魂不散,實亦此寺如來佛之赫其靈也。彼無慾清淨身,豈容色慾涅其教門。且據奸僧供詞,伊妻貞烈,伊語不誣,理合領回斂葬。撥寺田百畝以充旌獎。其寺中住持僧雖非主令,涉於故縱眾僧,即非知情,疏於覺察,輕重坐罪如律。」一郡人稱為活菩薩。
天網恢恢密不疏,奸僧害命受明誅。
只從一葉尋消息,冷面周新有鑑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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