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小山這日正同江氏閑談,只見海外帶來那個白猿,忽從江氏?下取出一個枕頭在那裡頑耍。小山見了,向江氏笑道:「婆婆:原來這個白猿卻會淘氣,才把婉如妹妹字貼拿著翻看,此時又將舅舅客枕取出亂擲。怪不得古人說是『意馬心猿』,果然竟無一刻安寧。但如此好枕,為何放在?下?」因向白猿手中取過,看了一看,卻象自己家中之物,隨即掀起?幃,朝下一看,只見地板上放著一個包裹。正要動手去拉,江氏忙攔住道:「那是我的舊被,上面腌腌臢臢,姑娘不可拿他!」小山見江氏舉止驚慌,更覺疑惑,硬把包裹拉出,細細一看,卻是父親之物。正向江氏追問,適值林氏走來,聽見此事,見了丈夫包裹,又見江氏驚慌樣子,只嚇的魂不附體,知道其中凶多吉少,不覺放聲慟哭。小峰糊裡糊塗,見了這個樣子,也跟著啼哭。
小山忍著眼淚,走到呂氏房中把林之洋請來,指著包裹,一面哭泣,一面追問父親下落。林之洋暗暗頓足道:「他的包裹,起初原放在櫥內,他們恐妹子回家看見,特藏在丈母?下。今被看破,這便怎處?」思忖多時,明知難以隱瞞,只得說道:「妹夫又不生災,又不害病,如今住在山中修行養性,為甚這樣慟哭!你們略把哭聲止止,也好聽俺講這根由。」林氏聽了,強把悲聲忍住,林之洋就把「遇見風暴,吹到小蓬萊,妹夫上去遊玩,竟一去不歸。俺們日日尋找,足足候了一月,等的米也完了,水也乾了,一船性命難保,只得回來」前前後後,說了一遍。小山同林氏聽了,更慟哭不止。江氏再三解勸,何能止悲。
小山泣道:「舅舅同我父親骨肉至親,當日尋找,既未見面,一經回家,就該將這情節告訴我們,也好前去尋訪,怎麼一味隱瞞?若非今日看見包裹,我們還在夢中。難道舅舅就聽父親永在海外麼,此時甥女心如刀割!舅舅若不將我父親好好還出,我這性命也只好送給舅舅了!」說罷,哭泣不已,林之洋無言可答。江氏只得把他母女勸到呂氏房中。呂氏因身體虛弱,還未下?,扎掙起來,同林之洋再三相勸;無奈小山口口聲聲只教舅舅還他父親。林之洋道:「甥女要你父親,也等你舅母病好,俺們再到海外替你尋去;如今坐在家中,教俺怎樣還你?」呂氏道:「甥女向來最是明理,莫要啼哭,將來俺們少不得要去販貨,自然替你尋來。」林之洋把唐敖所題詩句向婉如討來,遞給小山道:「這是你父親在小蓬萊留的詩句,你看舅舅可曾騙你?」小山接過看了,即送林氏面前,細細讀了一遍。林之洋道:「他後兩句,說是:『今朝才到源頭處,豈肯操舟復出遊!』看這話頭,他明明看破紅塵,貪圖仙景,任俺尋找,總不出來。」
小山道:「母親且免傷悲。據這詩句,且喜父親現在小蓬萊。此時只好權且忍耐,俟舅母過了滿月,女兒跟隨舅舅同到海外去找父親便了。」林氏道:「你自幼未曾上過海船,並且從未遠出,如何去得!看來只好你同兄弟在家跟著叔叔讀書,我同他們前去,就是在外三年五載,也不誤你們讀書。將來倘能中個才女,不但你自己榮耀,就是做父母的也覺增光。你若跟著舅舅去到海外,這水面程途,最難刻期,設或誤了考試,豈不可惜!」小山道:「如今父親遠隔數萬里之外,存亡未卜,女兒心裡只知尋親一事,那裡還講考試!若教母親一人前去,女兒何能放心?還是母親同兄弟在家,女兒去的為是。若不如此,就讓母親尋見父親,也恐父親未必肯來。」林氏道:「這話怎講?」小山道:「母親倘竟尋見父親,父親因看破紅塵,執意不肯回來,母親又將如何?若女兒尋見父親,如不肯來,女兒可以哭訴,可以跪求,還可謊說母親焦愁患病。女兒一因母病,二因父親遠隔外洋,所以不憚數萬里特來尋親。父親聽了這番說話,又見女兒悲慟跪求,或者憐我一點孝心,一時肯回,也未可知。況母親非女兒可比,女兒此去,雖說拋頭露面,不大穩便,究竟年紀還輕,就是這邊尋尋,那邊訪訪,行動也還容易;至於母親,非我們幼女可比,何能拋頭露面,各處尋訪?」林氏聽了,半晌無言。林之洋道:「甥女雖然年幼,也覺不好出頭露面。據俺主意,你們都不用去,還是俺去替你尋訪,倒還省事。」
小山道:「此話雖是,但舅舅設或尋不回來,甥女豈能甘心?少不得仍要勞動舅舅同我前去。與其將來費事,莫若此番同去。只要到了小蓬萊尋著父親,無論來與不來,甥女也就無怨了。」
林之洋見拗不過,只得說道:「甥女這等懸念,立意要去,俺們也難相阻。只好等你舅母滿月,俺置些貨物同去便了。」於是大家議定八月初一日起身。林氏要替女兒置辦行裝,隨即帶著女兒別了哥嫂,把丈夫包裹也帶了回來。唐敏問知詳細,手足關心,好不傷感。小山回來,每日令乳母把些桌椅高高下下羅列庭中,不時跳在上面盤旋行走。這日林氏看見,問道:「我兒:你這兩日莫非入了魔境?為何只管跳上跳下,四處亂跑,這是何意?」小山道:「女兒聞得外面山路難行,今在家中,若不預先操練操練,將來到了小蓬萊如何上山呢?」林氏道:「原來如此,卻也想的到。」不知不覺到了七月三十日。小山帶著乳母拜別母親、叔、嬸。林氏千叮嚀,萬囑付,無非「尋著父親,早早回來」的話,灑淚而別。
唐敏把小山送到林家,並將路費一千兩交代明白。別了林之洋,仍去處館。後來本郡太守因太后開了女科,慕唐敏才名,聘請課讀女兒去了。
林之洋置了貨物,因多九公老誠可靠,仍要懇他同去照應。無奈多九公因在歧舌得了一千銀子,頗可度日;兼之前在小蓬萊吃了靈芝,大瀉之後,精神甚覺疲憊,如今在家,專以傳方捨藥濟世消遣,那肯再到海外。禁不起林之洋再再懇求,情不可卻,只得勉強應了。
當時商量蘭音、若花作何安置。多九公道:「此時唐小姐既到海外,林兄何不就將蘭音小姐送與令妹做伴?況此人乃唐兄義女,自應送去為是。至若花小姐,乃尊駕義女,仍帶船上與姪女同居,日後回來,替他擇一婚配,完其終身,也算以德報德了。」林之洋連連點頭。當時將蘭音、若花接到家中,田鳳翾、秦小春也都過來,與小山諸人見禮。林之洋一一告知詳細,小山這才明白。大家一經聚談,倒像都有夙緣,莫不親熱。彼此序了年齒,都是姊妹相稱。小山問起若花為何遠出之故,若花把立儲被害各話說了,那眼淚不因不由就落將下來。
小山道:「姊姊以龍鳳之質,儲貳之尊,忽遭此患,固為時勢所迫,亦是命中小有駁雜,何足為害?妹子細觀姊姊舉止,真是大度汪洋,器宇不凡,將來必有非常奇遇,斷不可因目前小有不足,致生煩惱,有傷貴體。久後姊姊才知妹子眼力不錯哩。」若花道:「承阿妹過獎,無非寬慰愚姊之意,敢不自己排解,仰副尊命!」林之洋又把要送蘭音與妹子做伴之意說了。小山大喜道:「甥女正愁母親在家寂寞,今得蘭音妹妹過去,不但諸事可代甥女之勞,並可免了母親許多牽掛,真妙極了!」於是諄托蘭音在家照應,日後尋親回來,再為拜謝。蘭音道:「姊姊說那裡話來!妹子當日若非寄父帶來醫治,久已性命不保。如此大德,豈敢相忘!今姊姊海外尋親,妹子分應在家侍奉寄母,何須相托。此去千萬保重!妹子在家靜候好音,良會不遠。」
小山道:「妹子向聞風翾、小春二位姊姊都是博學,可惜才得相逢。就要奉別,不能暢聆大教,真是恨事!」二人連道:「不敢!……」田鳳翾道:「姊姊此去,明年六月可能回來?」小山道:「道路甚遠,即使來往風順,明秋亦難趕回,將來只好奉擾二位姊姊高中喜酒了。」秦小春道:「我們雖有觀光之意,奈路途遙遠,無人伴送。前已同母舅商議,原想到了彼時,如姊姊高興赴試,我姊妹可以附驥一往。不意姊姊忽有海外之行,我家母舅又被林叔叔邀往船上照應,看來我們這個妄想也只好中止了。」
林之洋道:「去年俺同妹夫正月起身,今年六月才回,足足走了五百四十天。今同甥女前去,就算沿途順風,各國不去耽擱,單繞那座門戶山,也須繞他幾個月,明年六月怎能趕回?前日俺得考才女這信,也想教俺婉如隨著甥女同去考考,倘碰個才女,也替俺祖上增光。那知甥女務必要教俺同到海外,看來俺這封君也做不成,紗帽也戴不成。據俺想來:如今有這考試曠典,也是千載難逢的,甥女何不略停一年,把才女考過再去尋親?倘中才女,替你父母掙頂紗帽,掙副冠帶,豈不是好?」
小山道:「甥女如果赴試,這個才女也未必輪到身上。即使有望,一經中後,掙得紗帽回來,卻教那個戴呢?若把父親丟在腦後,只顧考試,就中才女,也免不了『不孝』二字。既是不孝,所謂衣冠禽獸,要那才女又有何用?」說著,不覺滴下淚來。
若花暗暗點頭。蘭音道:「姊姊此話,實是正論,自應尋親為是。但大家明日就要起身,乳母此地又生,卻教那個把我送去?」林之洋道:「此時俺又有事,只好托俺丈母送甥女回去。好在往返不過四五十里,他於夜間趕回,也不誤事。」當時僱了一隻熟船,托江氏帶了乳母把蘭音送交林氏,即於半夜趕回。到了次日,田鳳翾、秦小春拜辭回去。
林之洋仍托丈母在家照應,同妻、女、小山、若花由小船來到海邊,上了大船。登時揚帆。走了三月之久,才繞出門戶山。林之洋惟恐小山思親成病,沿途凡遇名山,必令小山朝外看看,誰知小山看了,倒添愁煩,每每墮淚。林之洋甚覺不解。
這日,同多九公閑談道:「當日俺妹夫來到海外,凡遇名山大川,一經他眼,處處都是美景,總是贊不絕口。今俺甥女來到海外,俺要借這山景替他開心,那知他見這些景致,倒添煩悶。這是甚意?難道海外景致與當日不同麼?」多九公道:「海外景致,雖然照舊,各人所處境界不同:當日唐兄一意遊玩,毫無掛牽,只覺逍遙自在,但凡耳之所聞,目之所見,皆屬樂境,甚至遊玩之時,還恐不能盡興,往往戀戀不舍;如今唐小姐一意尋親,心中無限牽掛,只覺愁緒填胸,憂思滿腹,所以耳聞目見,不是觸動在外離恩,就是感動父親流落天涯之苦,縱有許多景致,到他眼中,也變作無限苦境了。昔人云:『無雲之月,有目者所快睹也,而盜賊所忌;花鳥之玩,以娛人也,而感時惜別者因之墮淚驚心。』故或見境以生情,或緣情而起境,莫不由於心造,絲毫不能勉強。」林之洋點頭道:「原來有這講究,等俺慢慢再去勸他。」
這日,小山在船悶坐,林之洋道:「前在嶺南,俺見甥女帶有書來;今若煩悶,為甚不去看書?婉如、若花都閑在那裡,就是講講學問,也是好的。俺們此去,倘能常遇順風,將來回家,趕上赴考,也難定的。俺們行路,必須把這路程不放心上。若象甥女今日也問,明日也問,日日盼望,只怕一年路程比十年還長哩!」小山道:「舅舅議論雖是,無如書到面前,就覺磕睡。好在連日靜坐,倒覺清爽。舅舅只管放心:甥女雖然不時盼望,曉得路途遙遠,卻不敢著急,只要尋得父親回來,那怕多走三年兩載,亦有何妨。至於考試得中才女,固替父母增光;但未見父親之面,何能計及於此?況明年六月即要報名入考,就讓往返順風,也趕不上了。」林之洋無計可施,惟有時常解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