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戴旧儒巾,秤脑油足有八两;身穿破布氅,估尘垢少杀七斤。满腹文章,无奈饥时难受;填胸浩气,只和苦处长吁。出东巷,入西门,常遭小儿唾骂;呼张妈,唤赵母,屡受泼妇叱逐。离娘胎即叫哥儿,于今休矣;随父任称为公子,此际哀哉。真是折脚猫儿难学虎,断头鹦鹉不如鸡。
不换看那人三十二三年纪,面皮黄瘦,衣履像个乞儿,举动又带些诗文气魄。只见他低了头走几步,又抬起头看看天。看罢,两只手抱着自己两臂又站住,一对眼睛,呆呆只向地下瞧,瞧罢又往河沿前走。走到河边,又站住,背操起手来,看那河水奔逝,不住的点头,到像秀才们做文字得了好句一般。
不换看了半晌,说道:“这人心里不知怎么难过,包藏着无限苦屈,只怕要死在这河内。我眼里不见他罢了,今既看见,理该问明底里,劝解他一番。”
悄悄的从后面走来。忽听得那人大声说道:“罢了!”
急将衣襟拉起,向面上一覆,涌身向河中一跳,响一声,即随波逐流,乍沉乍浮去了。不换跌脚道:“坏了,误了!”
疾疾的将上盖衣服脱下,紧跑了几步,也往河内一跳。使了个沙底捞鱼势,二十多步外,方才赶上。左手提住那人头发,右手分波劈浪,揪上岸来。缘不换做娃子时,就常在水中顽耍,到二十岁内外,更成了水中名公。每逢山河水大至,他偏要卖弄手段,令看的人惊服,这道运河,他实现如平地。今日救得此人,亦是天缘。
不换将他倒抱起来,控了会水,见他气息渐壮,才慢慢的放在地下。一面又跑至树下看行李,喜得此处无人来往,竟未被人拿去。急忙将驴儿牵住,拾起上衣服,复到救那人的去处。
见那人已扒起,坐在地下,和吃醉了的一般。不换将自己湿衣脱下,也替他脱剥下来,用手将水拧干,铺放在地。然后坐在那人面前,问道:“你是何处人氏?叫什么名字?有何冤苦,行此短见?”
那人将不换一看,说道:“适才可是尊驾救我么?”
不换道:“正是。”
那人用手在地下连拍了几下,道:“你何苦救我?是谁要你救我?”
不换道:“看么,我救你到救出不是来了!”
那人道:“爷台救我,自是好意,只是我活着受罪,到不如死了熨贴。况我父母惨亡,兄弟暴逝,孑影孤形,丐食四方,今生今世料无出头之日,但求速死,完我事业。爷台此刻救我,岂不是害我么?”
不换道:“这是你自己立意如此。今既被我救活,理该和我详说,我好与你做个主裁。”
那人复将不换一看,说道:“我还怕什么?我姓沈名襄,绍兴府秀才,父名沈鍊,做锦衣卫经历。因严嵩父子窃弄威权,屡屡杀害忠良,吏部尚书夏邦谟表里为奸,谄事严嵩父子。我父上疏,请将三人罢斥。圣上大怒,将我父杖八十,充配 保安州安置。我父到保安,被个姓贾的秀才请到家中,教读子侄。保安州知州念我父是个义烈人,不行拘管。那些绅士们闻我父名头,都来交往。又收了几十个门生。谁想我父不善潜晦,着门生等绑了三个草人,一写唐朝奸相李林甫,一写宋朝奸相秦桧,一写严嵩。师徒们每到文会完时,便各兵弓矢,射这三个草人,赌酒取乐。逢每月初一日,定去居庸关外,痛哭咒骂严嵩父子,力尽方回。只两三个月,风声传至京师。严嵩大怒,托了直隶巡抚杨顺、巡按御史陆楷,将我父入在宣化府阎浩等妖党,同我母一时斩首。又将我兄弟沈褒立毙杖下。我彼时在家乡,被地方官拿获,同小妾一并解京。途次江南,小妾出谋,着我去董主事家求盘费,解役留小妾做当物,始肯放我去。承董公赠我数两金银,从他后门逃走,流落河南,盘费衣服俱尽,以乞丐为生。今到山东,此地米粟又贵,本地人不肯怜贫,我已两日夜一点水米未曾入口。”
说罢大哭。
不换道:“你难道就没个亲戚投奔么?”
沈襄道:“亲戚虽有,但人心难测,诚恐求福得祸。我只有个胞姐,嫁在江西叶家,刻下现做万年县教官。因此一路乞丐,要投奔他。还不知姐夫收与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