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

卷十六

更新时间:2021-03-04 07:31:49

  《大祖实录》:“洪武三年八月,京师及各行省开乡试。初场《四书》疑问,本经义及《四书》义各一道。第二场论一道。第三场策一道。中式者,後十日,复以五事试之,曰骑、射、书、算、律,骑观其驰驱便捷,射观其中之多寡,书通于六义,算通于九法,律观其决断。诏文有曰:‘朕特设科举,以起怀才抱德之士,务在经明行修,博通古今,文质得中,名实相称。其中选者,朕将亲策于廷,观其学识,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伏读此制,真所谓求实用之上者矣。至十六年,命礼部颁行科举成式:第一场《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未能者许各减一道;第二场论一道,诏浩表内科一道,判语五条;第三场经史策五道,文辞增而实事废,盖与初诏求贤之法稍有不同,而行之二百余年,非所以善述祖宗之意也。

  《四书》疑犹唐人之判语,设为疑事间之,以观其学识也。《四书》义犹今人之判语,不过得之记诵而已。苟学识之可取,则刘赏之对止于一篇已足。盖一代之人才徒以记诵之多,书写之速,而取其长,则七篇不足为难,而有并作《五经》二十三篇,如崇帧七年之颜茂猷者,亦何稗于经术,何施于国用哉。《实录》言:“洪武十四年六月丙辰,诏于国子诸生中,选才学优等聪明俊伟之士,得三十七人。命之博极群书,讲明道德经济之学,以期大用,称之曰老秀才。累赐罗绮袭衣中靴,礼遇甚厚。”是则圣祖所望于诸生者,固不仅以帖括之文。而惜乎大臣无通经之士,使一代吁俊之典但止于斯,可叹也!

  永乐二十二年十月丁卯,仁庙谕大学士杨士奇等曰:“朝廷所重安百姓,而百姓不得蒙福者由牧守匪人,牧守匪人由学校失教,故岁贡中愚不肖十率七八。古事不通,道理不明,此岂可任安民之寄?”当日贡举之行,不过四十年,而其弊已如此,乃护局之臣犹托之祖制,而相持不变乎?

  ○三场明初三场之制,虽有先後,而无重轻。乃士子之精力多专于一经,略于考古。主司阅卷,复护初场所中之卷,而不深求其二三场。夫昔之所谓三场,非下帷十年,读书千卷,不能有此三场也。今则务于捷得,不过于《四书》、一经之中拟题一二百道,窃取他人之文记之,入场之日,抄誊一过,便可侥幸中式,而本经之全文有不读者矣。率天下而为欲速成之童子,学问由此而衰,心术由此而坏。宋嘉中,知谏院欧阳修上言:“今之举人以二千人为率,请宽其日限,而先试以策而考之。择其文辞鄙恶者,文意颠倒重杂者,不识题者,不知故实略而不对所问者,误引事迹者,虽能成文而理识乖诞者,杂犯旧格不考式者,凡此七等之人先去之,计二千人可去五六百。以其留者次试以论,又如前法而考之,又可去其二三百。其留而试诗赋者,不过千人矣。于千人而选五百,少而易考,不至劳昏,考而精当,则尽善矣。纵使考之不精,亦当不至大滥,盖其节抄剽盗之人皆以先策论去之矣。比及诗赋,皆是已经策论,粗有学问理识,不至乖诞之人,纵使诗赋不工,亦可以中选矣。如此可使童年新学全不晓事之人无由而进。”今之有天下者,不能复两汉举士之法,不得已而以言取人,则文忠之论亦似可取。盖救今日之弊,莫急乎去节抄剽盗之人,而七等在所先去,则暗劣之徒无所侥幸,而至者渐少,科场亦自此而清也。

  ○拟题今日科场之病,莫甚乎拟题。且以经文言之,初场试所习本经义四道,而本经之中,场屋可出之题不过数十。富家巨族延请名士馆于家塾,将此数十题各撰一篇,计篇酬价,令其子弟及僮奴之俊慧者记诵熟习。入场命题,十符八九,即以所记之文抄誊上卷,较之风檐结构,难易遇殊,《四书》亦然。发榜之後,此曹便为贵人,年少貌美者多得馆选,天下之士靡然从风,而本经亦可以不读矣,予闻昔年《五经》之中,惟《春秋》止记题目,然亦须兼读四传。又闻嘉靖以前,学臣命《礼记》题,有出《丧服》以试士子之能记否者,百年以来,《丧服》等篇皆删去不读,今则并《檀弓》不读矣。《书》则删去《五子之歌》、《汤誓》、《盘庚》、《西伯勘黎》、《微子》、《金胺》、《顾命》、《康王之浩》、《文侯之命》等篇不读,《诗》则删去淫风变雅不读,《易》则删去《讼》、《否》、《剥》、《豚》、《明夷》、《睽》、《蹇》、《困》、《旅》等卦不读,止记其可以出题之篇,及此数十题之文而已。读论惟取一篇,披庄不过盈尺。因陋就寡,赴速邀时。成者,以一年毕之。昔人所待一年而习者,以一月毕之。成于剿袭,得于假倩,卒而间其所未读之经,有茫然不知为何书者,故愚以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们四百六十余人也,请更其法,凡《四书》、《五经》之文皆问疑义,使之以一经而通之于《五经》、又一经之中亦各有疑义,如《易》之郑、王,《诗》之毛、郑,《春秋》之三传,以及唐宋诸儒不同之说。《四书》、《五经》皆依此发问,其对者必如朱子所云:“通贯经文,条举众说,而断以己意。”其所出之题不限盛衰治乱,使人不得意拟,而其文必出于场中之所作,则士之通经与否可得而知,其能文与否亦可得而验矣。又不然,则姑用唐宋赋韵之法,犹可以杜节抄剽盗之弊。盖题可拟而韵不可必,文之工拙犹其所自作,必不至以他人之文抄誊一过而中式者矣。其表题专出唐宋策题,兼问古今,人自不得不读《通鉴》矣。夫举业之文,昔人所鄙斥,而以为无益于经学者也,今犹不出于本人之手焉,何其愈下也哉!

  读书不通《五经》者,必不能通一经,不当分经试士。且如唐宋之世,尚有以《老》、《庄》诸书命题,如《卮言日出赋》,至相率扣殿槛乞示者。今不过《五经》、益以《三礼》、《三传》,亦不过九经而已。此而不习,何名为上?《宋史》、“冯元,授江阴尉,时诏流内铨以明经者补学官,元自荐通《五经》、谢泌笑曰:‘古人治一经而至皓首,于尚少,能尽通邪?’对曰:‘达者一以贯之。’更问疑义,辨析无滞。”

  《石林燕语》“熙宁以前,以诗赋取士,学者无不先遍读《五经》。余见前辈虽无科名,人亦多能杂举《五经》盖自幼学时习之,故终老不忘,自改经术,人之教子者往往便以一经授之,他经纵读亦不能精,其教之者亦未必皆通《五经》,故虽经书正文亦多遗误。若今人问答之间,称其人所习为‘贵经’,自称为‘敝经’,尤可笑也。”

  科场之法,欲其难不欲其易,使更其法而予之以难,则觊幸之人少。少一觊幸之人则少一营求患得之人,而士类可渐以清。抑士子之知其难也,而攻苦之日多,多一攻苦之人则少一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之人,而士习可渐以正矣。

  墨子言:“今若有一诸侯于此,为政其国家也,曰:‘凡我国能射御之士,我将赏贵之;不能射御之士,我将罪贱之。’问于若国之士,孰喜孰惧?我以为必能射御之士喜,不能射御之士惧。曰:“凡我国之忠信之士,我将赏贵之;不忠信之士,我将罪贱之。’问于若国之士,孰喜孰惧?我以为忠信之士喜,不忠信之士惧。”今若责士子以兼通《九经》,记《通鉴》历代之史,而曰:“若此者中,不若此者黜。”我以为必好学能文之士喜,而不学无文之士惧也。然则为不可之说以挠吾法者,皆不学无文之人也,人主可以无听也。

  今日欲革科举之弊,必先示以读书学问之法,暂停考试数年而後行之,然後可以得人。晋元帝从孔但之议,听孝廉申至七年乃试,古之人有行之者。○题切时事考试题目多有规切时事,亦虞帝“予违汝弼”之遗意也。《宋史·张洞传》“试开封进士,赋题曰《孝慈则忠》。时方议濮安懿王称皇事,英宗曰:‘张洞意讽朕。’宰相韩琦进曰:‘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上意解。”古之人君近则尽官师之规,远则通乡校之论,此义立而争谏之途广也矣。

  天启四年,应天乡试题《今夫奕之为数》一节,以魏忠贤始用事也,浙江乡试题《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以杖杀工部郎万憬也。七年江西乡试题《皓皓乎不可尚已》,其年监生陆万龄请以忠贤建祠国学也。崇帧三年,应天乡试题《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以媚奄诸臣初定逆案也。此皆可以开帝聪而持国是者。当时季集,而污水鹤鸣之义犹存于士大夫,可以想见先朝之遗化。若崇祯九年应天乡试《春秋》题《宋公入曹,以曹伯阳归》,以公孙缰比陈启新,是以曹伯阳比皇上,非所宜言,大不敬。天启七年,顺天乡试《书经》题《我二人共贞》,以周公比魏忠贤,则又无将之渐,亦见之弹文者也。

  景泰初,也先奉上皇至边,边臣不纳,虽有社稷为重之说,然当时朝论即有以奉迎之缓为讥者。顺天乡试题《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一节,盖有讽意。○试文格式经义之文,流俗谓之八股,盖始于成化以後,股者,对偶之名也。天顺以前,经义之文不过敷演传注,或对或散,初无定式,其单句题亦甚少。成化二十三年,会试《乐天者保天下》文,起讲先提三句,即讲乐天,四股;中间过接四句,复讲保天下,四股;复收四句,再作大结。弘治九年,会试《责难于君谓之恭》文,起讲先提三句,即讲责难于君,四股;中间过接二句,复讲谓之恭,四股;复收二句,再作大结。每四股之中,一反一正,一虚一实,一浅一深,其两扇立格,则每扇之中各有四股,其次第文法亦复如之。故今人相传谓之八股。若长题则不拘此。嘉靖以後,文体日变,而问之儒生,皆不知八股之何谓矣。《孟子》曰:“大匠诲人必以规矩。”今之为时文者,岂必裂规亻面矩矣乎?

  发端二句,或三四句,谓之破题。大抵对句为多,此宋人相传之格。下申其意,作四五句,谓之承题。然後提出夫子为何而发此言,谓之原起。至万历中,破止二句,承止三句,不用原起。篇末敷演圣人言毕,自掳所见,或数十字,或百余字,谓之大结。明初之制,可及本朝时事。以後功令益密,恐有藉以自炫者,但许言前代,不及本朝。至万历中,大结止三四句。于是国家之事罔始罔终,在位之臣畏首畏尾,其象已见于应举之文矣。

  试录文字之体,首行曰“第一场”,顶格写。次行日“《四书》”,下一格。次行题目,又下一格。《五经》及二、三场皆然,至试文则不能再下,仍提起顶格。此题目所以下二格也。若岁考之卷,则首行日“《四书》”,顶格写,次行题目,止下一格,经论亦然,後来学政苟且成风,士子试卷省却“《四书》”、“《五经》”字,竟从题目写起,依大场之式概下二格。圣经反下,自作反高,于理为不通。然日用而不知,亦已久矣。又其异者,沿此之例不论古今,诗文概以下二格为题。万历以後,坊刻盛行,每题之文必注其人之名于下,而刻古书者亦化而同之。如题日《周郑交质》,下二格,其行未书“左丘明”。题曰《伯夷列传》,下二格,其行未书“司马迁”。变历代相传之古书,以肖时文之面貌,使古人见之,当为绝倒。

  ○程文自宋以来,以取中士子所作之文,谓之程文。《金史》:“承安五年,诏考试词赋官各作程文一道,示为举人之式,试後赴省藏之。”至本朝,先亦用士子程文刻录。後多主司所作,遂又分士子所作之文别胃之墨卷。《神宗实录》:“万历十四年正月,礼部议:‘试录程文宜照乡试例删,原卷不宜尽掩初意。’从之。”十五年八月,命礼部会同翰林院,取定开国至嘉靖初年中式文字一百十余篇,刊布学宫,以为准则。”时札部尚书为沈鲤,兼官翰林学士。

  文章无定格,立一格而後为文,其文不足言矣。唐之取士以赋,而赋之未流最为冗滥。宋之取士以论策,而论策之弊亦复如之。明之取士以经义,而经义之不成文又有甚于前代者。皆以程文格式为之,故日趋而下。晁董公孙之对,所以独出千古者,以其无程文格式也。欲振今日之文,在毋拘之以格式,而俊异之才出矣。

  ○判举子第二场作判五条,犹用唐时铨试之遗意。至于近年,士不读律,止钞录旧本。入场时每人止记一律,或吏或户。记得五条,场中即可互换。中式之卷大半雷同,最为可笑。“《通典·选人条例》:“其情人暗判,人间谓之判罗,此最无耻,请榜示以惩之。”後唐明宗天成三年,中书奏:“吏部南曹关,今年及第进士内《三礼》刘莹等五人,所试判语皆同。勘状称:‘晚逼试期,偶拾得判草写净,实不知判语不合一般者。’”敕:“贡院擢科,考详所业,南曹试判,激劝为官。刘莹等既不攻文,只合直书其事,岂得相传稿草,侮渎公场。宜令所司落下放罪。”夫以五代偏安丧乱之余,尚令科罪。今以堂堂一统作人之盛,而士子公然互换,至一二百年,目为通弊,不行觉察。传之後代,其不为笑谈乎!试判起于唐高宗时。初吏部选才,将亲其人,覆其吏事。始取州县案犊疑议,试其断割,而观其能否。後日月浸久,选人猥多,案牍浅近,不足为难。乃采经籍古义,假设甲乙,令其判断。既而来者益众,而通经正籍又不足以为问,乃征僻书曲学隐伏之义问之,惟惧人之能知也。佳者登于科第,谓之人等;其甚拙者谓之蓝缕,各有升降。选人有格限未至而能试文三篇,谓之宏词。试判三条,谓之拔萃,亦日超绝。词美者得不拘限而授职。今国朝之制,以吏部选人之法而施之贡举,欲使一经之士皆通吏事,其意甚美,又不用假设甲乙,止据律文,尤为正大得体。但以五尺之童能强记者,旬日之力便可尽答而无难,亦何以定人才之高下哉。盖此法止可施于选人引试俄顷之间,而不可行之通场广众竟日之久。宜乎各记一曹,互相倒换。朝廷之制,有名行而实废者,此类是矣。必不得已而用此制,其如《通典》所云,“问以时事疑狱,令约律文断决,不乖经义”者乎?○回经文字体生员冒滥之弊,至今日而极。求其省记《四书》本经全文,百中无一。更求通晓六书,字合正体者,千中无一也。简汰之法,是亦非难,但分为二场:第一场令暗写《四书》一千字,经一千字,脱误本文及字不遵式者贴出除名;第二场乃考其文义,则矍相之射,仅有存者矣。或曰:此未节也,岂足为才士累?夫周官教国子以六艺,射御之後,继以六书。而汉世试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以周官童子之课,而责之成人;汉世椽史之长,而求之秀士。犹且不能,则退之陇亩,其何辞之有,北齐策孝、秀于朝堂,对字有脱误者呼起立席後,书迹滥劣者饮墨水一升,文理孟浪者夺席脱容刀,潜霸之君尚立此制,以全盛之朝,求才之王,而不思除弊之方,课实之效,与天下因循干溷浊之中,以是为顺人情而已。权文公有言:“常情为习所胜。避患安时,俾躬处休,以至老死,自为得计,岂复有揣摩古今风俗,整齐教化根不·原始要终,长辔远驭者邪?”古今一揆,可胜慨思。

  ○史学唐穆宗长庆三年二月,谏议大夫殷侑言:“司马迁、班固、范晔《三史》为书,劝善惩恶,亚于《六经》。比来史学废绝,至有身处班列,而朝廷旧章莫能知者。”于是立《三史》科及《三传》科。《通典·举人条例》:“其史书,《史记》为一史,《汉书》为一史,《後汉书》并刘昭所注《志》为一史,《三国志》为一史,《晋书》为一史,李延寿《南史》为一史,《北史》为一史。习《南史》者兼通宋、齐《志》,习《北史》者通後魏、隋书《志》自宋以往,史书烦碎冗长,请但问政理成败所因,及其人物损益关于当代者,其徐一切不问,国朝自高祖以下及睿宗《实录》并《贞观政要》共为一史。”今史学废绝又甚唐时,若能依此法举之,十年之间,可得通达政体之士,未必无益于国家也。宋孝宗淳熙十一年十月,大常博士倪思言:‘举人轻视史学。今之论史者独取汉、唐混一之事,三国六朝五代以为非盛世而耻谈之。然其迸取之得失,守御之当否,筹策之疏密,区处兵民之方,形势成败之迹,惮加讨究,有补国家。请谕春宫,凡课试命题,杂出诸史,无所拘忌,考核之际,稍以论策为重,毋止以初场定去留,”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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