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春正月壬辰,诏去秋已来,水潦,人饥不自立者,所在付大寺及诸富户, 济其性命。甲寅,大赦。乙卯,车驾至自晋阳。二月辛酉,括杂户女,年二十已下 十四已上未嫁,悉集省。隐匿者,家长处死刑。二月丙寅,风从西北起,发屋拔树, 五日乃止。夏六月戊申朔,日有蚀之。庚申,司徒赵彦深薨。秋七月丁丑,大雨霖。 是月,以水涝,遣使巡抚流亡人户。八月丁卯,行幸晋阳。雉集于御坐,获之,有 司不敢以闻。诏营邯郸宫。冬十月丙辰,帝大狩于祁连池。周师攻晋州。癸亥,帝 还晋阳。甲子,出兵,大集晋祠。庚午,帝发晋阳。癸酉,帝列阵而行,上鸡栖原, 与周齐王宪相对,至夜不战。周师敛阵而退。十一月,周武帝退还长安,留偏师守 晋州,高阿那肱等围晋州城。戊寅,帝至围所。十二月戊申,周武帝来救晋州。庚 戌,战于城南,齐军大败。帝弃军先还。癸丑,入晋阳,忧惧不知所之。甲寅,大 赦。帝谓朝臣曰:“周师甚盛,若何?”群臣咸曰:“天命未改,一得一失,自古 皆然。宜停百赋,安朝野,收遗兵,背城死战,以存社稷。”帝意犹预,欲向北朔 州。乃留安德王廷宗、广宁王孝珩等守晋阳。若晋阳不守,即欲奔突厥。群臣皆曰 不可,帝不从其言。开府仪同三司贺拔伏恩、封辅相、慕容钟葵等宿卫近臣三十余 人,西奔周师。乙卯,诏募兵,遣安德王延宗为左广,广宁王孝珩为右广。延宗入 见帝,帝告欲向北朔州,延宗泣谏,不从。帝密遣王康德与中人齐绍等送皇太后、 皇太子于北朔州。丙辰,帝幸城南军营,劳将士,其夜欲遁,诸将不从。丁巳,大 赦。改武平七年为隆化元年。其日,穆提婆降周。诏除安德王延宗为相国,委以备 御,延宗流涕受命。帝乃夜斩五龙门而出。欲走突厥,从官多散,领军梅胜郎叩马 谏,乃回之鄴。时唯高阿那肱等十余骑,广宁王孝珩、襄城王彦道续至,得数十人 同行。戊午,延宗从众议,即皇帝位于晋阳,改隆化为德昌元年。庚申,帝入鄴。 辛酉,延宗与周师战于晋阳,大败,为周师所虏。
帝遣募人,重加官赏,虽有此言,而竟不出物。广宁王孝珩奏请出宫人及珍宝, 班赐将士,帝不悦。斛律孝卿居中,受委带甲以处分。请帝亲劳,为帝撰辞,且曰: “宜慷慨流涕,感激人心。”帝既出临众,将令之,不复记所受言,遂大笑。左右 亦群咍,将士莫不解体。于是自大丞相已下,太宰、大司马、三师、大将军、三公 等官,并增员而授,或三或四,不可胜数。甲子,皇太后从北道至。引文武一品已 上入硃华门。赐酒食及纸笔,问以御周之方略。群臣各异议,帝莫知所从。又引高 元海、宋士素、卢思道、李德林等欲议禅位皇太子。先是,望气者言,当有革易, 于是依天统故事,授位幼主。
幼主名恆,帝之长子也。母曰穆皇后。武平元年六月,生于鄴。其年十月,立 为皇太子。隆化二年春正月乙亥,即皇帝位,时年八岁。改元为承光元年,大赦。 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帝为太上皇帝,后为太上皇后。于是黄门侍郎颜之推、中书 侍郎薛道衡、侍中陈德信等劝太上皇帝往河外募兵,更为经略。若不济,南投陈国。 从之。丁丑,太皇太后、太上皇自鄴先趣济州。周师渐逼。癸未,幼主又自鄴东走。 己丑,周师至紫阳桥。癸巳,烧城西门,太上皇将百余骑东走。乙亥,度河入济州。 其日,幼主禅位于大丞相、任城王湝,令侍中斛律孝卿送禅文及玺绂于瀛州。孝卿 乃以之归周。又为任城王诏,尊太上皇为无上皇。幼主为守国天王。留太皇太后济 州,遣高阿那肱留守。太上皇并皇后携幼主走青州,韩长鸾、邓颙等数十人从。太 上皇既至青州,即为入陈之计。而高阿那肱召周军,约生致齐主。而屡使人告,言 贼军在远,已令人烧断桥路。太上所以停缓。周军奄至青州,太上窘急,将逊于陈, 置金囊于鞍后。与长鸾、淑妃等十数骑至青州南邓村,为周将尉暹纲所获,送鄴。 周武帝与抗宾主礼,并太后、幼主、诸王,俱送长安。封帝温国公。至建德七年, 诬与宜州刺史穆提婆谋反,及延宗等数十人,无少长咸赐死。神武子孙所存者一二 而己。至大象末,阳休之、陈德信等启大丞相隋公,请收葬。听之,葬于长安北原 洪渎川。
帝幼而令善;及长,颇学缀文,置文林馆,引诸文士焉。而言语涩呐,无志度, 不喜见朝士。自非宠私昵狎,未尝交语。性懦不堪,人视者即有忿责。其奏事者, 虽三公、令、录莫得仰视。皆略陈大旨,惊走而出。每灾异寇盗水旱,亦不自贬损; 唯诸处设斋,以此为修德。雅信巫觋,解祷无方。初,琅邪王举兵,人告者误云库 狄伏连反,帝曰:“此必仁威也。”又斛律光死后,诸武官举高思好堪大将军,帝 曰:“思好喜反。”皆如所言,遂自以策无遗算,乃益骄纵。盛为无愁之曲,帝自 弹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数,人间谓之无愁天子。尝出见群厉,尽杀之。或 杀人,剥面皮而视之。任陆令萱、和士开、高阿那肱、穆提婆、韩长鸾等宰制天下; 陈德信、邓长颙、何洪珍参预机权。各引亲党,超居非次;官由财进,狱以贿成; 其所以乱政害人。难以备载。诸官奴婢、阉人、商人、胡户、杂户、歌舞人、见鬼 人滥得富贵者,将以万数。庶姓封王者百数,不复可纪。开府千余,仪同无数。领 军一时三十,连判文书,各作依字,不具姓名,莫知谁也。诸贵宠祖祢追赠,官岁 一进,位极乃止。宫掖婢皆封郡君。宫女宝衣玉食者五百余人。一裙直万疋,镜台 直千金。竞为变巧,朝衣夕弊。承武成之奢丽,以为帝王当然。乃更增益宫苑,造 偃武修文台。其嫔嫱诸院中,起镜殿、宝殿、瑇瑁殿,丹青雕刻,妙极当时。又于 晋阳起十二院,壮丽逾于鄴下。所爱不恆,数毁而又复。夜则以火照作,寒则以汤 为泥。百工困穷,无时休息。凿晋阳西山为大佛像,一夜燃油万盆,光照宫内。又 为胡昭仪起大慈寺,未成,改为穆皇后大宝林寺。穷极工巧,运石填泉,劳费亿计, 人牛死者,不可胜纪。御马则藉以氈罽,食物有十余种。将合牝牡,则设青庐,具 牢馔而亲观之。狗则饲以梁肉。马及鹰犬,乃有仪同、郡君之号。故有赤彪仪同、 逍遥郡君、陵霄郡君。高思好书所谓驮龙,逍遥著也。犬于马上设褥以抱之。斗鸡 亦号开府。犬马鸡鹰,多食县干。鹰之入养者,稍割犬肉以饲之,至数日乃死。又 于华林园立贫穷村舍,帝自弊衣为乞食兒。又为穷兒之市,躬自交易。写筑西鄙诸 城,黑衣为羌兵;鼓噪陵之,亲率内参临拒,或实弯弓射人。自晋阳东巡,单马驰 骛,衣解发散而归。又好不急之务,曾一夜索蝎,及旦,得三升。特爱非时之物, 取求火急,皆须朝征夕办。当势者因之,贷一而责十焉。赋敛日重,徭役日烦;人 力既殚,帑藏空竭。乃赐诸佞幸卖官,或得郡两三,或得县六七,各分州郡,下逮 乡官,亦多降中者。故有敕用州主簿,敕用郡功曹。于是州县职司,多出富商大贾。 竞为贪纵,人不聊生。爰自鄴都及诸州郡,所在征税,百端俱起。凡此诸役皆渐于 武成,至帝而增广焉。然未尝有有帷薄淫秽,唯此事颇优于武成云。
初,河清末,武成梦大蝟攻破鄴城,故索境内蝟膏以绝之。识者以后主名声与 蝟相协,亡齐征也。又妇人皆剪剔以著假髻;而危邪之,状如飞鸟,至于南面,则 髻心正西。始自宫内为之。被于四远。天意若曰:“元首翦落,危侧,当走西也。” 又为刀子者,刃皆狭细,名曰尽势。游童戏者,好以两手持绳,拂地而却上跳,且 唱曰“高末”。高末之言,盖高氏运祚之末也。然则乱亡之数,盖有兆云。
论曰:武成风度高爽,经算弘长。文武之官,俱尽谋力,有帝王之量矣。但爱 狎庸竖,委以朝权;帷薄之间,淫侈过度。灭亡之兆,其在斯乎。玄象告变,传位 元子;名号虽殊,政犹己出;迹有虚饰,事非宪典;聪明临下,何易可诬。又河南、 河间、乐陵等诸王,或以时嫌,或以猜忌,皆无罪而殒。非所谓知命任天体大道之 义也。后主以中庸之姿,怀易染之性。永言先训,教匪义方。始自襁褓,至于传位, 隔以正人,闭其善道。养德所履,异乎春诵夏弦。过廷所闻,莫非不轨不物。辅之 以中官奶媪,属之以丽色淫声;纵巘绁之娱,恣朋淫之好。语曰:“从恶若崩”, 盖言其易。武平在御,弥见沦胥;罕接朝士,不亲政事;一日万机,委诸凶族。内 侍帷幄,外吐丝纶;威厉风霜,志回天日;虐人害物,搏噬无厌;卖狱鬻官,溪壑 难满。重以名将贻祸,忠臣显戮;始见浸溺之萌,俄观土崩之势。周武因机,遂混 区夏,悲天!盖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自然之理矣。
郑文贞公魏徵总而论之曰:神武以雄杰之姿,始基霸业;文襄以英明之略,伐 叛柔远。于时丧君有君,师出以律。河阴之役,摧宇文如反掌;涡阳之战,扫侯景 如拉枯。故能气慑西邻,威加南服。王室是赖,东夏宅心。文宣因累世之资,膺乐 推之会,地居当璧,遂迁魏鼎。怀谲诡非常之才,运屈奇不测之智;网罗俊乂,明 察临下;文武名臣,尽其力用。亲戎出塞,命将临江。定单于于龙城,纳长君于梁 国。外内充实,疆场无警;胡骑息其南侵,秦人不敢东顾。既而荒淫败德,罔念作 狂;为善未能亡身,余殃足以传后。得以寿终,幸也;胤嗣不永,宜哉。孝昭地逼 身危,逆取顺守;外敷文教,内蕴雄图;将以牢笼区域,奄有函夏。享龄不永,绩 用无成。若或天假之年,足使秦、吴旰食。武成即位,雅道陵迟。昭、襄之风,摧 焉已坠。暨乎后主,外内崩离;众溃于平阳,身禽于青土。天道深远,或未易谈; 吉凶由人,抑可扬榷。观夫有齐全盛,控带遐阻:西包汾、晋,南极江、淮,东尽 海隅,北渐沙漠。六国之地,我获其五;九州之境,彼分其四。料甲兵之众寡,校 帑藏之虚实;折冲千里之将,帷幄六奇之士,比二方之优劣,无等级以寄言。然其 太行、长城之固,自若也;江、淮、汾、晋之险,不移也;帑藏输税之富,未亏也; 士庶甲兵之众,不缺也。然而前王用之而有余,后主守之而不足,其故何哉?前王 之御时也,沐雨栉风;拯其溺而救其焚,信必赏,过必罚,安而利之。既与共其存 亡,故得同其生死。后主则不然。以人从欲,损物益己。雕墙峻宇,甘酒嗜音;廛 肆遍于宫园,禽色荒于外内。俾昼作夜,罔水行舟;所欲必成,所求必得。既不轨 不物,又暗于听受;忠信弗闻,萋斐必入。视人如草芥,从恶如顺流。佞阉处当轴 之权,婢媪擅回天之力。卖官鬻狱,乱政淫刑;刳剒被于忠良,禄位加于犬马。谗 邪并进,法令多闻。持瓢者非止百人,摇树者不唯一手。于是土崩瓦解,众叛亲离。 顾瞻周道,咸有西归之志。方更盛其宫观,穷极荒淫;谓黔首之可诬,指白日以自 保。驱倒戈之旅,抗前歌之师;五世崇基,一举而灭。岂非镌金石者难为功,摧枯 朽者易为力欤。抑又闻之,“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 人和”。齐自河清之后,逮于武平之末,土木之工不息,嫔嫱之选无已。征税尽, 人力殚,物产无以给其求,江海不能赡其欲。所谓火既炽矣,更负薪以足之;数既 穷矣,又为恶以促之。欲求大厦不燔,延期过历,不亦难乎。由此言之,齐氏之败 亡,盖亦由人,匪惟天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