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鲁国孔熙先博学有从横才志,文史星算,无不兼善, 爲员外散骑侍郎,不爲时知,久不得调。初,熙先父默之爲广 州刺史,以赃货下廷尉,大将军彭城王义康保持之,故免。及 义康被黜,熙先密怀报效,以晔意志不满,欲引之,无因进说。 晔甥谢综雅爲晔所知,熙先藉岭南遗财,家甚富足,乃倾身事 综。始与综诸弟共博,故爲拙行,以物输之,情意稍款。综乃 引熙先与晔戏,熙先故爲不敌,前后输晔物甚多。晔既利其财 宝,又爱其文艺,遂与申莫逆之好。熙先始以微言动晔,晔不 回。晔素有闺庭论议,朝野所知,故门胄虽华,而国家不与姻, 以此激之曰:“丈人若谓朝廷相待厚者,何故不与丈人婚,爲 是门户不得邪?人作犬豕相遇,而丈人欲爲之死,不亦惑乎。” 晔默然不答,其意乃定。
时晔与沈演之并爲上所知待,每被见多同,晔若先至,必 待演之,演之先至,常独被引,晔又以此爲怨。晔累经义康府 佐,见待素厚,及宣城之授,意好乖离。综爲义康大将军记室 参军,随镇豫章。综还,申义康意于晔,求解晚隙,复敦往好。
晔既有逆谋,欲探时旨,乃言于上曰:“臣历观前史二汉 故事,诸蕃王政以妖诅幸灾,便正大逆之罚。况义康奸心衅迹, 彰着遐迩,而至今无恙,臣窃惑焉。且大梗常存,将成乱阶。” 上不纳。
熙先素善天文,云:“文帝必以非道晏驾,当由骨肉相残。 江州应出天子。”以爲义康当之。综父述亦爲义康所遇,综弟 约又是义康女夫,故文帝使综随从南上。既爲熙先奖说,亦有 酬报之心。
广州人周灵甫有家兵部曲,熙先以六十万钱与之,使于广 州合兵。灵甫一去不反。大将军府史仲承祖,义康旧所信念, 屡衔命下都,亦潜结腹心,规有异志。闻熙先有诚,密相结纳。 丹阳尹徐湛之素爲义康所爱,虽爲舅甥,恩过子弟,承祖因此 结事湛之,告以密计。承祖南下,申义康意于萧思话及晔,云: “本欲与萧结婚,恨始意不果。与范本情不薄,中间相失,傍 人爲之耳。”
有法略道人先爲义康所养,粗被知待。又有王国寺法静尼 出入义康家内,皆感激旧恩,规相拯拔,并与熙先往来。使法 略罢道。法略本姓孙,改名景玄,以爲臧质宁远参军。
熙先善疗病兼能诊脉,法静尼妹夫许耀领队在台,宿卫殿 省,尝有疾,因法静尼就熙先乞疗得损,因成周旋。熙先以耀 胆干,因告逆谋,耀许爲内应。豫章胡藩子遵世与法静甚款, 亦密相酬和。法静尼南上,熙先遣婢采藻随之,付以笺书,陈 说图谶。法静还,义康饷熙先铜匕铜镊袍段棋奁等物。熙先虑 事泄,酖采藻杀之。
湛之又谓晔等:“臧质见与异常,质与萧思话款密,二人 并受大将军眷遇,必无异同,不忧兵力不足,但当勿失机耳。” 乃备相署置 :湛之爲抚军将军、扬州刺史,晔中军将军、南 徐州刺史,熙先左卫将军。其馀皆有选拟。凡素所不善及不附 义康者,又有别簿,并入死目。
熙先使弟休先豫爲檄文,言贼臣赵伯符肆兵犯跸,祸流储 宰,乃奉戴义康。又以既爲大事,宜须义康意旨,乃作义康与 湛之书,宣示同党。
二十二年九月,征北将军衡阳王义季、右将军南平王铄出 镇,上于武帐冈祖道。晔等期以其日爲乱,许耀侍上,扣刀以 目晔,晔不敢视,俄而坐散,差互不得发。十一月,徐湛之上 表告状,于是悉出檄书选事及同恶人名手迹。诏收综等,并皆 款服,唯晔不首。上频使穷诘,乃曰:“熙先苟诬引臣。”熙 先闻晔不服,笑谓殿中将军沈邵之曰:“凡诸处分、符檄书疏, 皆晔所造及改定,云何方作此抵。”上示以晔墨迹,晔乃引罪。 明日送晔付廷尉,入狱,然后知爲湛之所发。
熙先望风吐款,辞气不挠,上奇其才,使谓曰:“以卿之 才而滞于集书省,理应有异志,此乃我负卿也。”熙先于狱中 上书陈谢,并陈天文占候,诫上有骨肉相残之祸,其言深切。
晔后与谢综等得隔壁,遥问综曰:“疑谁所告。”综曰: “不知。”晔乃称徐湛之小名曰:“乃是徐僮也。”在狱爲诗 曰:“祸福本无兆,性命归有极,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 在生已可知,来缘或无识,好丑共一丘,何足异枉直。岂论东 陵上,宁辨首山侧,虽无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 此路行复即。”上有白团扇甚佳,送晔令书出诗赋美句。晔受 旨援笔而书曰:“去白日之照照,袭长夜之悠悠。”上循览凄 然。
晔本谓入狱便死,而上穷其狱,遂经二旬,晔更有生望。 狱吏因戏之曰:“外传詹事或当长系。”晔闻之惊喜。综、熙 先笑之曰:“詹事尝共论事,无不攘袂瞋目,及在西池射堂上, 跃马顾眄,自以爲一世之雄,而今扰攘纷纭,畏死乃尔。设令 今时赐以性命,人臣图主,何顔可以生存。”晔谓卫狱将曰: “惜哉,埋如此人。”将曰:“不忠之人,亦何足惜。”晔曰: “大将言是也。” 及将诣市,晔最在前,于狱门顾谓综曰:“次第当以位邪?” 综曰:“贼帅当爲先。”在道语笑,初无惭耻。至市问综曰: “时欲至未?”综曰:“势不复久。”晔既食,又苦劝综,综 曰:“此异疾笃,何事强饭。”晔家人悉至市,监刑职司问 曰:“须相见不?”晔问综曰:“家人已来,幸得相见,将不 暂别?”综曰:“别与不别,亦何所存,来必当号泣,正足乱 人意。”晔曰:“号泣何关人,向见道边亲故相瞻望,吾意故 欲相见。”于是呼前。晔妻先抚其子,回骂晔曰:“君不爲百 岁阿家,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奈何枉杀子孙。” 晔乾笑,云罪至而已。晔所生母对泣曰:“主上念汝无极,汝 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今日奈何!”仍以手击晔颈及颊。 晔妻云:“罪人,阿家莫忆莫念。”妹及妓妾来别,晔乃悲泣 流涟。综曰:“舅殊不及夏侯色。”晔收泪而已。综母以子弟 自陷逆乱,独不出视。晔语综曰:“姊今不来,胜人多也。” 晔转醉,子蔼亦醉,取地土及果皮以掷晔,呼爲别驾数十声。 晔问曰:“汝瞋我邪?”蔼曰:“今日何缘复瞋,但父子同死, 不能不悲耳。”
晔常谓死爲灭,欲着无鬼论,至是与徐湛之书“当相讼地 下”。其缪乱如此。又语人:“寄语何仆射,天下决无佛鬼, 若有灵,自当相报。”收晔家,乐器服玩并皆珍丽,妓妾亦盛 饰。母住止单陋,唯有二厨盛櫵薪。弟子冬无被,叔父单布衣。 晔及党与并伏诛,晔时年四十八。谢综弟纬徙广州。蔼子 鲁连,吴兴昭公主外孙,请全生命,亦得远徙。孝武即位,乃 还。
晔性精微,有思致,触类多善,衣裳器服,莫不增损制度, 世人皆法学之。撰和香方,其序之曰:“麝本多忌,过分必害。 沈实易和,盈斤无伤。零藿虚燥,詹唐黏湿。甘松、苏合、安 息、郁金、奈多、和罗之属,并被珍于外国,无取于中土。又 枣膏昏钝,甲煎浅俗,非唯无助于馨烈,乃当弥增于尤疾也。” 所言悉以比类朝士:麝本多忌,比庾仲文;零藿虚燥,比何 尚之;詹唐黏湿,比沈演之;枣膏昏钝,比羊玄保;甲煎浅俗, 比徐湛之;甘松苏合,比慧琳道人;沈实易和,以自比也。
晔狱中与诸生侄书以自序,其略曰:
吾少懒学问,年三十许,始有尚耳。自尔以来,转爲心化, 至于所通处,皆自得之胸怀。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爲主, 以文传意。以意爲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辞不流。 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年少 中谢庄最有其分,手笔差易,于文不拘韵故也。吾思乃无定方, 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远致,以此爲恨,亦由无意于文名故 也。
本未开史书,政恒觉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汉,转得统绪。 详观古今着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 例,唯志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 有精意深旨,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 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 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虽事不必多, 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不 果。赞自是吾文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 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纪传例爲举其大 略耳,诸细意甚多。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 尽之,多贵古贱今,所以称情狂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