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言唐僧等在華光破屋中苦耐夜雨存身。卻說銅臺府地靈縣城內有夥兇徒,因宿娼、飲酒、賭博,花費了家私,無計過活,遂夥了十數人做賊,算道本城哪家是第一個財主,哪家是第二個財主,去打劫些金銀用度。內有一人道:“也不用緝訪,也不須算計,只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員外家十分富厚。我們乘此夜雨,街上人也不防備,火甲等也不巡邏,就此下手,劫他些貲本,我們再去嫖賭兒耍子,豈不美哉?”眾賊歡喜,齊了心,都帶了短刀、蒺藜、拐子、悶棍、麻繩、火把,冒雨前來,打開寇家大門,吶喊殺入。慌得他家裏若大若小,是男是女,俱躲個乾淨:媽媽兒躲在床底﹔老頭兒閃在門後﹔寇梁、寇棟與著親的幾個兒女,都戰戰兢兢的四散逃走顧命。那夥賊拿著刀,點著火,將他家箱籠打開,把些金銀寶貝、首飾衣裳、器皿家火,盡情搜劫。那員外割捨不得,拚了命,走出門來,對眾強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夠你用的便罷,還留幾件衣物與我老漢送終。”那眾強人哪容分說,趕上前,把寇員外撩陰一腳,踢翻在地。可憐三魂渺渺歸陰府,七魄悠悠別世人!眾賊得了手,走出寇家,順城腳做了軟梯,漫城牆一一繫出,冒著雨連夜奔西而去。那寇家僮僕見賊退了,方才出頭。及看時,老員外已死在地下。放聲哭道:“天呀!主人公已打死了!”眾皆伏屍而哭,悲悲啼啼。
將四更時,那媽媽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齋供,因為花撲撲的送他,惹出這場災禍,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眾。扶著寇梁道:“兒呵,不須哭了。你老子今日也齋僧,明日也齋僧,豈知今日做圓滿,齋著那一夥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母親,怎麼是送命僧?”媽媽道:“賊勢兇勇,殺進房來,我就躲在床下,戰兢兢的留心向燈火處看得明白。你說是誰?點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豬八戒,搬金銀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孫行者。”二子聽言,認了真實道:“母親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將我家門戶牆垣、窗櫺巷道,俱看熟了,財動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復到我家,既劫去財物,又害了父親,此情何毒!待天明到府裏遞失狀,坐名告他。”寇棟道:“失狀如何寫?”寇梁道:“就依母親之言。”寫道: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和尚劫出金銀去,孫行者打死我父親。
一家子吵吵鬧鬧,不覺天曉。一壁廂傳請親人,置辦棺木﹔一壁廂寇梁兄弟,赴府投詞。原來這銅臺府刺史正堂大人:平生正直,素性賢良。少年向雪案攻書,早歲在金鑾對策。常懷忠義之心,每切仁慈之念。名揚青史播千年,龔黃再見﹔聲振黃堂傳萬古,卓魯重生。
當時坐了堂,發放了一應事務,即令抬出放告牌。這寇梁兄弟抱牌而入,跪倒高叫道:“爺爺,小的們是告強盜得財,殺傷人命重情事。”刺史接上狀去,看了這般這的,如此如彼,即問道:“昨日有人傳說,你家齋僧圓滿,齋得四眾高僧,乃東土唐朝的羅漢,花撲撲的滿街鼓樂送行,怎麼卻有這般事情?”寇梁等磕頭道:“爺爺,小的父親寇洪,齋僧二十四年。因這四僧遠來,恰足萬僧之數,因此做了圓滿,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將路道、門窗都看熟了。當日送出,當晚復回,乘黑夜風雨,遂明火執杖,殺進房來,劫去金銀財寶、衣服首飾,又將父打死在地。望爺爺與小民做主。”刺史聞言,即點起馬步快手并民壯人役,共有百五十人,各執鋒利器械,出西門,一直來趕唐僧四眾。
卻說他師徒們在那華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曉,方才出門,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強盜當夜打劫了寇家,繫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行經天曉,走過華光院西去,有二十里遠近,藏於山凹中,分撥金銀等物。分還未了,忽見唐僧四眾順路而來,眾賊心猶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來了?”眾賊笑道:“來得好,來得好。我們也是幹這般沒天理的買賣,這些和尚緣路來,又在寇家許久,不知身邊有多少東西,我們索性去截住他,奪了盤纏,搶了白馬湊分,卻不是遂心滿意之事?”眾賊遂持兵器,吶一聲喊,跑上大路,一字兒擺開,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買路錢,饒你性命﹔牙迸半個‘不’字,一刀一個,決不留存。”諕得唐僧在馬上亂戰,沙僧與八戒心慌,對行者道:“怎的了?怎的了?苦耐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強徒斷路,誠所謂‘禍不單行’也。”行者笑道:“師父莫怕,兄弟勿憂,等老孫去問他一問。”
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抖一抖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當胸道:“列位是做甚麼的?”賊徒喝道:“這廝不知死活,敢來問我。你額顱下沒眼,不認得我是大王爺爺?快將買路錢來,放你過去。”行者聞言,滿面陪笑道:“你原來是剪徑的強盜。”賊徒發狠叫:“殺了。”行者假假的驚恐道:“大王,大王,我是鄉村中的和尚,不會說話,沖撞莫怪,莫怪。若要買路錢,不要問那三個,只消問我。我是個管帳的,凡有經錢、襯錢,哪裏化緣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盡是我管出入。那個騎馬的雖是我的師父,他卻只會念經,不管閑事,財色俱忘,一毫沒有。那個黑臉的是我半路上收的個後生,只會養馬。那個長嘴的是我雇的長工,只會挑擔。你把三個放過去,我將盤纏、衣缽盡情送你。”眾賊皆說:“這個和尚倒是個老實頭兒。既如此,饒了你命,教那三個丟下行李,放他過去。”行者回頭使個眼色,沙僧就丟了行李擔子,與師父牽著馬,同八戒往西徑走。
行者低頭打開包袱,就地撾把塵土,往上一灑,念個咒語,乃是個定身之法﹔喝一聲:“住!”那夥賊共有三十來名,一個個咬著牙,睜著眼,撒著手,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語,不得動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師父,回來,回來。”八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師兄供出我們來了。他身上又無錢財,包裏又無金銀,必定是叫師父要馬哩。叫我們是剝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亂說。大哥是個了得的,向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這幾個毛賊?他那裏招呼,必有話說,快回去看看。”長老聽言,欣然轉馬,回至邊前,叫道:“悟空,有甚事叫回來也?”行者道:“你們看這些賊是怎的說?”八戒近前推著他,叫道:“強盜,你怎的不動彈了?”那賊渾然無知,不言不語。八戒道:“好的痴啞了。”行者笑道:“是老孫使個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口,怎麼連聲也不做?”行者道:“師父請下馬坐著。常言道:‘只有錯捉,沒有錯放。’兄弟,你們把賊都扳翻倒綑了,教他供一個供狀,看他是個雛兒強盜,把勢強盜。”沙僧道:“沒繩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氣,變作三十條繩索。一齊下手,把賊扳翻,都四馬攢蹄綑住。卻又念念解咒,那夥賊漸漸甦醒。
行者請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執兵器喝道:“毛賊!你們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幾年買賣?打劫了有多少東西?可曾殺傷人口?還是初犯,卻是二犯、三犯?”眾賊開口道:“爺爺饒命。”行者道:“莫叫喚,從實供來。”眾賊道:“老爺,我們不是久慣做賊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吃酒賭錢、宿娼頑耍,將父祖家業,盡花費了,一向無幹,又無錢用。訪知銅臺府城中寇員外家貲財豪富,昨日合夥,當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銀服飾,在這路北下山凹裏正自分贓,忽見老爺們來,內中有認得是寇員外送行的,必定身邊有物﹔又見行李沉重,白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來邀截。豈知老爺有大神通法力,將我們困住。萬望老爺慈悲,收去那劫的財物,饒了我們性命也。”
三藏聽說是寇家劫的財物,猛然吃了一驚,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員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災厄?”行者笑道:“只為送我們起身,那等彩帳花幢,盛張鼓樂,驚動了人眼目,所以這夥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著我們,奪下他這許多金銀服飾。”三藏道:“我們擾他半月,感激厚恩,無以為報,不如將此財物護送他家,卻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與八戒、沙僧,去山凹裏取將那些贓物,收拾了,馱在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擔金銀,沙僧挑著自己行李。行者欲將這夥強盜一棍盡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傷人性命,只得將身一抖,收上毫毛。那夥賊鬆了手腳,爬起來,一個個落荒逃生而去。這唐僧轉步回身,將財物送還員外。這一去,卻似飛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詩為證。詩曰:
恩將恩報人間少,反把恩慈變作仇。
下水救人終有失,三思行事卻無憂。
三藏師徒們將著金銀服飾拿轉,正行處,忽見那槍刀簇簇而來。三藏大驚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擁相臨,是甚好歹?”八戒道:“禍來了,禍來了,這是那放去的強盜,他取了兵器,又夥了些人,轉過路來與我們鬥殺也。”沙僧道:“二哥,那來的不是賊勢。──大哥,你仔細觀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師父的災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賊之意。”說不了,眾兵卒至邊前,撒開個圈子陣,把他師徒圍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東西,還在這裏搖擺哩。”一擁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馬來,用繩綑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齊綑了。穿上杠子,兩個抬一個,趕著馬,奪了擔,徑轉府城。只見那:唐三藏,戰戰兢兢,滴淚難言﹔豬八戒,絮絮叨叨,心中報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躊躇﹔孫行者,笑嘻嘻,要施手段。
眾官兵攢擁扛抬,須臾間,拿到城裏,徑自解上黃堂報道:“老爺,民快人等,捕獲強盜來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賞勞了民快,檢看了賊贓,當叫寇家領去。卻將三藏等提近廳前,問道:“你這起和尚,口稱是東土遠來,向西天拜佛,卻原來是些設法屣看門路,打家劫舍之賊。”三藏道:“大人容告:貧僧實不是賊,決不敢假,隨身現有通關文牒可照。只因寇員外家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強盜,奪轉打劫寇家的財物,因送還寇家報恩,不期民快人等捉獲,以為是賊,實不是賊。望大人詳察。”刺史道:“你這廝見官兵捕獲,卻巧言報恩。既是路遇強盜,何不連他捉來,報官報恩?如何只是你四眾?你看,寇梁遞得失狀,坐名告你,你還敢展掙?”三藏聞言,一似大海吞舟,魂飛魄喪。叫:“悟空,你何不上來折辨?”行者道:“有贓是實,折辨何為?”刺史道:“正是呵,贓證現存,還敢抵賴?”叫手下:“拿腦箍來,把這禿賊的光頭箍他一箍,然後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雖是我師父該有此難,還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見那皂隸們收拾索子,結腦箍,即便開口道:“大人且莫箍那個和尚。昨夜打劫寇家,點燈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財的也是我,殺人的也是我。我是個賊頭,要打只打我,與他們無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聞言,就教先箍起這個來。皂隸們齊來上手,把行者套上腦箍,收緊了一勒,扢撲的把索子斷了。又結又箍,又扢撲的斷了。一連箍了三四次,他的頭皮皺也不曾皺一些兒。
卻又換索子再結時,只聽得有人來報道:“老爺,都下陳少保爺爺到了,請老爺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賊收監,好生看轄。待我接過上司,再行拷問。”刑房吏遂將唐僧四眾推進監門。八戒、沙僧將自己行李擔進隨身。三藏道:“徒弟,這是怎麼起的?”行者笑道:“師父,進去,進去,這裏邊沒狗叫,倒好耍子。”可憐把四眾捉將進去,一個個都推入轄床,扣拽了滾肚、敵腦、攀胸。禁子們又來亂打。三藏苦痛難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錢哩。常言道:‘好處安身,苦處用錢。’如今與他些錢,便罷了。”三藏道:“我的錢自何來?”行者道:“若沒錢,衣物也是,把那袈裟與了他罷。”三藏聽說,就如刀刺其心。一時間見他打不過,只得開言道:“悟空,隨你罷。”
行者便叫:“列位長官,不必打了。我們擔進來的那兩個包袱中,有一件錦襴袈裟,價值千金,你們解開拿了去罷。”眾禁子聽言,一齊動手,把兩個包袱解看。雖有幾件布衣,雖有個引袋,俱不值錢。只見幾層油紙包裹著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開看時,但只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