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妙明珠綴,稀奇佛寶攢。
盤龍鋪繡結,飛鳳錦沿邊。
眾皆爭看,又驚動本司獄官,走來喝道:“你們在此嚷甚的?”禁子們跪道:“老爹,才子提審,送下四個和尚,乃是大夥強盜。他見我們打了他幾下,把這兩個包袱與我。我們打開看時,見有此物,無可處置:若眾人扯破分之,其實可惜﹔若獨歸一人,眾人無利。幸老爹來,憑老爹做個劈著。”獄官見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將別項衣服,並引袋兒通檢看了。又打開袋內關文一看,見有各國的寶印花押,道:“早是我來看呀,不然,你們都撞出事來了。這和尚不是強盜,切莫動他衣物。待明日太爺再審,方知端的。”眾禁子聽言,將包袱還與他,照舊包裹,交與獄官收訖。
漸漸天晚,聽得樓頭起鼓,火甲巡更。捱至四更三點,行者見他們都不呻吟,盡皆睡著,他暗想道:“師父該有這一夜牢獄之災。老孫不開口折辨,不使法力者,蓋為此耳。如今四更將盡,災將滿矣,我須去打點打點,天明好出牢門。”你看他弄本事,將身小一小,脫出轄床。搖身一變,變做個蜢蟲兒,從房簷瓦縫裏飛出。見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靜之天。他認了方向,徑飛向寇家門首,只見那街西下一家兒燈火明亮。又飛近他門口看時,原來是個做豆腐的。見一個老頭兒燒火,媽媽兒擠漿。那老兒忽的叫聲:“媽媽,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財,只是沒壽。我和他小時同學讀書,我還大他五歲。他老子叫做寇銘,當時也不上千畝田地,放些租帳,也討不起。他到二十歲時,那銘老兒死了,他掌著家當。其實也是他一步好運:娶的妻是那張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針兒,卻倒旺夫,自進他門,種田又收,放帳又起,買著的有利,做著的賺錢,被他如今掙了有十萬家私。他到四十歲上,就回心向善,齋了萬僧,不期昨夜被強盜踢死。可憐!今年才六十四歲,正好享用。何期這等向善,不得好報,乃死於非命,可嘆,可嘆!”
行者一一聽之,卻早五更初點。他就飛入寇家,只見那堂屋裏已停著棺材,材頭邊點著燈,擺列著香燭花果,媽媽在傍啼哭﹔又見他兩個兒子也來拜哭,兩個媳婦拿兩盞飯兒供獻。行者就釘在他材頭上,咳嗽了一聲。諕得那兩個媳婦查手舞腳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動只叫:“爹爹!嚛嚛嚛……”那媽媽子膽大,把材頭撲了一把道:“老員外,你活了?”行者學著那員外的聲音道:“我不曾活。”兩個兒子一發慌了,不住的叩頭垂淚,只叫:“爹爹!嚛嚛嚛……”媽媽子硬著膽,又問道:“員外,你不曾活,如何說話?”行者道:“我是閻王差鬼使押將來家與你們講話的。那張氏穿針兒枉口誑舌,陷害無辜。”那媽媽子聽見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頭道:“好老兒呵!這等大年紀還叫我的小名兒!我哪些枉口誑舌,害甚麼無辜?”行者喝道:“有個甚麼‘唐僧點著火,八戒叫殺人。沙僧劫出金銀去,行者打死你父親’。只因你誑言,把那好人受難。那唐朝四位老師路遇強徒,奪將財物,送來謝我,是何等好意!你卻假捏失狀,著兒子們首官。官府又未細審,又如今把他們監禁。那獄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寧,報與閻王。閻王轉差鬼使押解我來家,教你們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攪鬧一月,將合家老幼並雞狗之類,一個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頭哀告道:“爹爹請回,切莫傷殘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遞解狀,願認招回,只求存歿均安也。”行者聽了,即叫:“燒紙,我去呀。”他一家兒都來燒紙。
行者一翅飛起,徑又飛至刺史住宅裏面,低頭觀看,那房內裏已有燈光,見刺史已起來了。他就飛進中堂看時,只見中間後壁掛著一軸畫兒,是一個官兒騎著一匹點子馬,有幾個從人打著一把青傘,搴著一張校床,更不識是甚麼故事。行者就丁在中間。忽然那刺史自房裏出來,彎著腰梳洗。行者猛的裏咳嗽一聲,把刺史諕得慌慌張張,走入房內。梳洗畢,穿了大衣,即出來對著畫兒焚香禱告道:“伯考姜公乾一神位:孝姪姜坤三,蒙祖上德廕,忝中甲科,今叨受銅臺府刺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絕,為何今日發聲?切勿為邪為祟,恐諕家眾。”行者暗笑道:“此是他大爺的神子。”卻就綽著經兒叫道:“坤三賢姪,你做官雖承祖廕,一向清廉,怎的昨日無知,把四個聖僧當賊,不審來音,囚於禁內?那獄神、土地、城隍不安,報與閻君,閻君差鬼使押我來對你說,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陰司折證也。”刺史聽說,心中悚懼道:“大爺請回,小姪升堂,當就釋放。”行者道:“既如此,燒紙來,我去見閻君回話。”刺史復添香燒紙拜謝。
行者又飛出來看時,東方早已發白。及飛到地靈縣,又見那合縣官卻都在堂上。他思道:“蜢蟲兒說話,被人看見,露出馬腳來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個大法身,從空裏伸下一隻腳來,把個縣堂屣滿。口中叫道:“眾官聽著:我乃玉帝差來的浪蕩遊神,說你這府監裏屈打了取經的佛子,驚動三界諸神不安,教我傳說,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來一腳,先踢死合府縣官,後屣死四境居民,把城池都踏為灰燼。”概縣官吏人等慌得一齊跪倒,磕頭禮拜道:“上聖請回。我們如今進府,稟上府尊,即教放出。千萬莫動腳,驚諕死下官。”行者才收了法身,仍變做個蜢蟲兒,從監房瓦縫兒飛入,依舊鑽在轄床中間睡著。
卻說那刺史升堂,才抬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門叫喊。刺史著令進來。二人將解狀遞上。刺史見了,發怒道:“你昨日遞了失狀,就與你拿了賊來,你又領了贓去,怎麼今日又來遞解狀?”二人滴淚道:“老爺,昨夜小的父親顯魂道:‘唐朝聖僧,原將賊徒拿住,奪獲財物,放了賊去,好意將財物送還我家報恩,怎麼反將他當賊,拿在獄中受苦?獄中土地、城隍不安,報了閻王,閻王差鬼使押解我來教你赴府再告,釋放唐僧,庶免災咎﹔不然,老幼皆亡。’因此,特來遞個解詞。望老爺方便方便。”刺史聽他說了這話,卻暗想道:“他那父親乃是熱屍,新鬼顯魂,報應猶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卻怎麼今夜也來顯魂,教我審放?看起來必是冤枉。”
正忖度間,只見那地靈縣知縣等官急急跑上堂,亂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適才玉帝差浪蕩遊神下界,教你快放獄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強盜,都是取經的佛子。若少遲延,就要踢殺我等官員,還要把城池連百姓都踏為灰燼。”刺史又大驚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寫牌提出。當時開了監門提出。八戒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管你一下兒也不敢打,老孫俱已幹辦停當。上堂切不可下跪,他還要下來請我們上坐。卻等我問他要行李、要馬匹,少了一些兒,等我打他你看。”
說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縣並府縣大小官員一見,都下來迎接道:“聖僧昨日來時,一則接上司忙迫,二則又見了所獲之贓,未及細問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將前情細陳了一遍。眾官滿口認稱,都道:“錯了,錯了。莫怪,莫怪。”又問獄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睜看,厲聲高叫道:“我的白馬是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獄中人得了,快快還我。今日卻該我拷較你們了:枉拿平人做賊,你們該個甚罪?”府縣官見他作惡,無一個不怕,即便叫收馬的牽馬來,收行李的取行李來,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個個逞兇,眾官只以寇家遮飾。三藏勸解了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們且到寇家去,一則吊問,二來與他對證對證,看是何人見我做賊?”行者道:“說得是。等老孫把那死的叫起來,看是哪個打他?”
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馬,吆吆喝喝,一擁而出。那些府縣多官,也一一俱到寇家。諕得那寇梁兄弟在門前不住的磕頭,接進廳。只見他孝堂之中,一家兒都在孝幔裏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誑語栽害平人的媽媽子且莫哭,等老孫叫你老公來,看他說是哪個打死的,羞他一羞。”眾官員只道孫行者說的是笑話。行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師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護。等我去了就來。”好大聖,跳出門,望空就起。只見那遍地彩霞籠住宅,一天瑞氣護元神。眾等方才認得是個騰雲駕霧之仙,起死回生之聖,這裏一一焚香禮拜不題。
那大聖一路觔斗雲,直至幽冥地界,徑撞入森羅殿上。慌得那:十代閻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頭迎。千株劍樹皆攲側,萬疊刀山盡坦平。枉死城中魑魅化,奈河橋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陰司處處明。
十閻王接下大聖,相見了,問及何來何幹。行者道:“銅臺府地靈縣齋僧的寇洪之鬼,是哪個收了?快點查來與我。”十閻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他,他自家到此,遇著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見地藏也。”行者即別了,徑至翠雲宮見地藏王菩薩。菩薩與他禮畢,具言前事。菩薩喜道:“寇洪陽壽,止該卦數命終,不染床蓆,棄世而去。我因他齋僧,是個善士,收他做個掌善緣簿子的案長。既大聖來取,我再延他陽壽一紀,教他跟大聖去。”金衣童子遂領出寇洪。寇洪見了行者,聲聲叫道:“老師,老師,救我一救。”行者道:“你被強盜踢死,此乃陰司地藏王菩薩之處。我老孫特來取你到陽世間對明此事。既蒙菩薩放回,又延你陽壽一紀,待十二年之後,你再來也。”那員外頂禮不盡。
行者謝辭了菩薩,將他吹化為氣,掉於衣袖之間,同去幽府,復返陽間。駕雲頭,到了寇家,即喚八戒捎開材蓋,把他魂靈兒推付本身。須臾間,透出氣來活了。那員外爬出材來,對唐僧四眾磕頭道:“師父,師父,寇洪死於非命,蒙師父至陰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謝不已。及回頭,見各官羅列,即又磕頭道:“列位老爹都如何在舍?”那刺史道:“你兒子始初遞失狀,坐名告了聖僧,我即差人捕獲。不期聖僧路遇殺劫你家之賊,奪取財物,送還你家。是我下人誤捉,未得詳審,當送監禁。今夜被你顯魂,我先伯亦來家訴告,縣中又蒙浪蕩遊神下界,一時就有這許多顯應,所以放出聖僧。聖僧卻又去救活你也。”那員外跪道:“老爹,其實枉了這四位聖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強盜,明火執杖,劫去家私。是我難捨,向賊理說,不期被他一腳,撩陰踢死。與這四位何干?”叫過妻子來,“是誰人踢死,你等輒敢妄告?請老爹定罪。”當時一家老小只是磕頭。刺史寬恩,免其罪過。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謝府縣厚恩。個個未坐回衙。至次日,再掛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決不肯住。卻又請親友,辦旌幢,如前送行而去。咦!這正是:
地闢能存凶惡事,天高不負善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