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老淨了手,拈了香,叩頭拜畢,卻轉回與員外行禮。員外道:「且住,請到經堂中相見。」又見那:方臺豎櫃,玉匣金函。方臺豎櫃,堆積著無數經文;玉匣金函,收貯著許多簡札。彩漆桌上,有紙墨筆硯,都是些精精緻緻的文房;椒粉屏前,有書畫琴棋,盡是些妙妙玄玄的真趣。放一口輕玉浮金之仙磬,掛一柄披風披月之龍髯。清氣令人神氣爽,齋心自覺道心閑。
長老到此,正欲行禮,那員外又攙住道:「請寬佛衣。」三藏脫了袈裟。才與長老見了。又請行者三人見了。又叫把馬喂了,行李安在廊下,方問起居。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詣寶方謁靈山見佛祖求真經者。聞知尊府敬僧,故此拜見,求一齋就行。」員外面生喜色,笑吟吟的道:「弟子賤名寇洪,字大寬,虛度六十四歲。自四十歲上,許齋萬僧,才做圓滿。今已齋了二十四年,有一簿齋僧的帳目。連日無事,把齋過的僧名算一算,已齋過九千九百九十六員,止少四眾,不得圓滿。今日可可的天降老師四位,圓滿萬僧之數。請留尊諱,好歹寬住月餘,待做了圓滿,弟子著轎馬送老師上山。此間到靈山只有八百里路,苦不遠也。」三藏聞言,十分歡喜,都就權且應承不題。
他那幾個大小家僮,往宅裏搬柴打水,取米麵蔬菜,整治齋供,忽驚動員外媽媽,問道:「是哪裏來的僧,這等上緊?」僮僕道:「才有四位高僧,爹爹問他起居,他說是東土大唐皇帝差來的,往靈山拜佛爺爺。到我們這裏,不知有多少路程。爹爹說是天降的,吩咐我們快整齋,供養他也。」那老嫗聽說也喜,叫丫鬟:「取衣服來我穿,我也去看看。」僮僕道:「奶奶,只一位看得,那三位看不得,形容醜得很哩。」老嫗道:「汝等不知,但形容醜陋,古怪清奇,必是天人下界。快先去報你爹爹知道。」那僮僕跑至經堂,對員外道:「奶奶來了,要拜見東土老爺哩。」三藏聽見,即起身下座。說不了,老嫗已至堂前。舉目見唐僧相貌軒昂,丰姿英偉。轉面見行者三人模樣非凡,雖知他是天人下界,卻也有幾分悚懼,朝上跪拜。三藏急急還禮道:「有勞菩薩錯敬。」老嫗問員外道:「四位師父,怎不並坐?」八戒掬著嘴道:「我三個是徒弟。」噫!他這一聲,就如深山虎嘯,那媽媽一發害怕。
正說處,又見一個家僮來報道:「兩個叔叔也來了。」三藏急轉身看時,原來是兩個少年秀才。那秀才走上經堂,對長老倒身下拜。慌得三藏急便還禮。員外上前扯住道:「這是我兩個小兒,喚名寇梁、寇棟,在書房裏讀書方回,來吃午飯,知老師下降,故來拜也。」三藏喜道:「賢哉,賢哉!正是: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在讀書。」二秀才啟上父親道:「這老爺是哪裏來的?」員外笑道:「來路遠哩,南贍部洲東土大唐皇帝欽差到靈山拜佛祖爺爺取經的。」秀才道:「我看《事林廣記》上,蓋天下只有四大部洲。我們這裏叫做西牛賀洲,還有個東勝神洲。想南贍部洲至此,不知走了多少年代?」三藏笑道:「貧僧在路,耽閣的日子多,行的日子少。常遭毒魔狠怪,萬苦千辛,甚虧我三個徒弟保護。共計一十四遍寒暑,方得至寶方。」秀才聞言,稱獎不盡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僧!」
說未畢,又有個小的來請道:「齋筵已擺,請老爺進齋。」員外著媽媽與兒子轉宅,他卻陪四眾進齋堂吃齋。那裏鋪設的齊整,但見:金漆桌案,黑漆交椅。前面是五色高果,俱巧匠新裝成的時樣;第二行五盤小菜;第三行五碟水果;第四行五大盤閑食。般般甜美,件件馨香。素湯米飯,蒸饅頭,辣辣爨爨熱騰騰,盡皆可口,真足充腸。七八個僮僕往來奔奉,四五個庖丁不住手。
你看那上湯的上湯,添飯的添飯,一往一來,真如流星趕月。這豬八戒一口一碗,就是風捲殘雲。師徒們盡受用了一頓。長老起身,對員外謝了齋,就欲走路。那員外攔住道:「老師,放心住幾日兒。常言道:『起頭容易結梢難。』只等我做過了圓滿,方敢送程。」三藏見他心誠意懇,沒奈何住了。
早經過五七遍朝夕,那員外才請了本處應佛僧二十四員,辦做圓滿道場。眾僧們寫作有三四日,選定良辰,開啟佛事。他那裏與大唐的世情一般,卻倒也:大揚旛,鋪設金容;齊秉燭,燒香供養。擂鼓敲鐃,吹笙捻管。雲鑼兒,橫笛音清,也都是尺工字樣。打一回,吹一趟,朗言齊語開經藏。先安土地,次請神將。發了文書,拜了佛像。談一部《孔雀經》,句句消災障;點一架藥師燈,焰焰輝光亮。拜水懺,解冤愆;諷《華嚴》,除誹謗。三乘妙法甚精勤,一二沙門皆一樣。
如此做了三晝夜,道場已畢。唐僧想著雷音,一心要去,又相辭謝。員外道:「老師辭別甚急,想是連日佛事冗忙,多致簡慢,有見怪之意?」三藏道:「深擾尊府,不知何以為報,怎敢言怪?但只當時聖君送我出關,問幾時可回,我就誤答三年可回。不期在路耽閣,今已十四年矣。取經未知有無,及回又得十二三年,豈不違背聖旨?罪何可當?望老員外讓貧僧前去,待取得經回,再造府久住些時,有何不可?」
八戒忍不住,高叫道:「師父忒也不從人願,不近人情。老員外大家巨富,許下這等齋僧之願,今已圓滿,又況留得至誠,須住年把,也不妨事,只管要去怎的?放了這等現成好齋不吃,卻往人家化募。前頭有你甚老爺、老娘家哩?」長老咄的喝了一聲道:「你這夯貨,只知好吃,更不管回向之因,正是那槽裏吃食,胃裏擦癢的畜生。汝等既要貪此嗔痴,明日等我自家去罷。」行者見師父變了臉,即揪住八戒,著頭打一頓拳,罵道:「獃子不知好歹,惹得師父連我們都怪了。」沙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只這等不說話還惹人嫌,且又插嘴。」那獃子氣呼呼的立在傍邊,再不敢言。員外見他師徒們生惱,只得滿面陪笑道:「老師莫焦燥,今日且少寬容。待明日我辦些旗鼓,請幾個鄰里親戚,送你們起程。」
正講處,那老嫗又出來道:「老師父,既蒙到舍,不必苦辭。今到幾日了?」三藏道:「已半月矣。」老嫗道:「這半月算我員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針線錢兒,也願齋老師父半月。」說不了,寇棟兄弟又出來道:「四位老爺,家父齋僧二十餘年,更不曾遇著好人。今幸圓滿,四位下降,誠然是蓬蓽生輝。學生年幼,不知因果,常聞得有云:『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我家父、家母各欲獻芹者,正是各求得些因果,何必苦辭?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修錢兒,也指望供養老爺半月,方才送行。」三藏道:「令堂老菩薩盛情,已不敢領,怎麼又承賢昆玉厚愛?決不敢領。今朝定要起身,萬勿見罪。不然,久違欽限,罪不容誅矣。」那老嫗與二子見他執一不住,便生起惱來道:「好意留他,他這等固執要去。要去便就去了罷,只管勞叨甚麼?」母子遂抽身進去。
八戒忍不住口,又對唐僧道:「師父,不要拿過了班兒。常言道:『留得在,落得怪。』我們且住一個月兒,了了他母子的願心也罷了,只管忙怎的?」唐僧又咄了一聲,那獃子就自家把嘴打了兩下道:「啐啐啐!說道莫多話,又做聲了!」行者與沙僧的笑在一邊。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甚麼?」即捻訣,要念緊箍兒咒。慌得個行者跪下道:「師父,我不曾笑,我不曾笑。千萬莫念,莫念。」
員外又見他師徒們漸生煩惱,再也不敢苦留,只叫:「老師不必吵鬧,准於明早送行。」遂此出了經堂,吩咐書辦,寫了百十個簡帖兒,邀請鄰里親戚,明早奉送唐朝老師西行。一壁廂又叫庖人安排餞行的筵宴;一壁廂又叫管辦的做二十對彩旗,覓一班吹鼓手樂人,南來寺裏請一班和尚,東岳觀裏請一班道士,限明日巳時俱要整齊。眾執事領命去訖。
不多時,天又晚了。吃了晚齋,各歸寢處。但見:
幾點歸鴉過別村,樓頭鐘鼓遠相聞。
六街三市人煙靜,萬戶千門燈火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