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精靈見了,在半空中稱羨不已道:「好和尚!我才見那白面和尚坐在馬上,卻怎麼又被他三人藏了?這一去見面方知。先把那有眼力的弄倒了,方才捉得唐僧,不然呵,徒費心機難獲物,枉勞情興總成空。」卻又按下雲頭,恰似前番變化,高吊在松樹梢頭等候。這番卻不上半里之地。
卻說那孫大聖抬頭再看,只見那紅雲又散,復請師父上馬前行。三藏道:「你說妖精又來,如何又請走路?」行者道:「這還是個過路的妖精,不敢惹我們。」長老又懷怒道:「這個潑猴,十分弄我。正當有妖魔處,卻說無事﹔似這般清平之所,卻又恐嚇我,不時的嚷道有甚麼妖精。虛多實少,不管輕重,將我搊著腳,捽下馬來,如今卻解說甚麼過路的妖精。假若跌傷了我,卻也過意不去,這等這等……」行者道:「師父莫怪,若是跌傷了你的手足,卻還好醫治﹔若是被妖精撈了去,卻何處跟尋?」三藏大怒,哏哏的,要念緊箍兒咒。卻是沙僧苦勸,只得上馬又行。
還未曾坐得穩,只聽又叫:「師父救人呵!」長老抬頭看時,原來是個小孩童,赤條條的吊在樹上。兜住韁,便罵行者道:「這潑猴多大憊懶,全無有一些兒善良之意,心心只是要撒潑行兇哩!我那般說叫喚的是個人聲,他就千言萬語,只嚷是妖怪。你看那樹上吊的不是個人麼?」大聖見師父怪下來了,卻又覿面看見模樣,一則做不得手腳,二來又怕念緊箍兒咒,低著頭,再也不敢回言,讓唐僧到了樹下。那長老將鞭梢指著問道:「你是那家孩兒?因有甚事,吊在此間?說與我,好救你。」噫!分明他是個精靈,變化得這等,那師父卻是個肉眼凡胎,不能相識。
那妖魔見他下問,越弄虛頭,眼中噙淚,叫道:「師父啞,山西去有一條枯松澗,澗那邊有一莊村,我是那裏人家。我祖公公姓紅,只因廣積金銀,家私巨萬,混名喚做紅百萬。年老歸世已久,家產遺與我父。近來人事奢侈,家私漸廢,改名喚做紅十萬。專一結交四路豪傑,將金銀借放,希圖利息。怎知那無籍之人,設騙了去呵,本利無歸。我父發了洪誓,分文不借。那借金銀人,身貧無計,結成兇黨,明火執杖,白日殺上我門,將我財帛盡情劫擄﹔把我父親殺了﹔見我母親有些顏色,拐將去做甚麼壓寨夫人。那時節,我母親捨不得我,把我抱在懷裏,哭哀哀,戰兢兢,跟隨賊寇。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殺我。多虧母親哀告,免教我刀下身亡,卻將繩子吊我在樹上,只教凍餓而死。那些賊將我母親不知掠往那裏去了。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沒一個人來行走。不知那世裏修積,今生得遇老師父。若肯捨大慈悲,救我一命回家,就典身賣命,也酬謝師恩。即使黃沙蓋面,更不敢忘也。」
三藏聞言,認了真實,就教八戒解放繩索,救他下來。那獃子也不識人,便要上前動手。行者在傍,忍不住喝了一聲道:「那潑物!有認得你的在這裏哩,莫要只管架空搗鬼,說謊哄人。你既家私被劫,父被賊傷,母被人擄,救你去交與誰人?你將何物與我作謝?這謊脫節了耶。」那怪聞言,心中害怕,就知大聖是個能人,暗將他放在心上。卻又戰戰兢兢,滴淚而言曰:「師父,雖然我父母空亡,家財盡絕,還有些田產未動,親戚皆存。」行者道:「你有甚麼親戚?」妖怪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娘住居嶺北,澗頭李四是我姨夫,林內紅三是我族伯,還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莊左右。老師父若肯救我,到了莊上,見了諸親,將老師父拯救之恩,一一對眾言說,典賣些田產,重重酬謝也。」
八戒聽說,扛住行者道:「哥哥,這等一個小孩子家,你只管盤詰他怎的?他說得是強盜,只打劫他些浮財,莫成連房屋田產也劫得去?若與他親戚們說了,我們縱有廣大食腸,也吃不了他十畝田價。救他下來罷。」獃子只是想著吃食,那裏管甚麼好歹,使戒刀挑斷繩索,放下怪來。那怪對唐僧馬下淚汪汪,只情磕頭。長老心慈,便叫:「孩兒,你上馬來,我帶你去。」那怪道:「師父呵,我手腳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一則是鄉下人家,不慣騎馬。」唐僧叫八戒馱著。那妖怪抹了一眼道:「師父,我的皮膚都凍熟了,不敢要這位師父馱。他的嘴長耳大,腦後鬃硬,搠得我慌。」唐僧道:「教沙和尚馱著。」那怪也抹了一眼道:「師父,那些賊來打劫我家時,一個個都搽了花臉,帶假鬍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諕怕了,見這位晦氣臉的師父,一發沒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馱。」唐僧教孫行者馱著。行者呵呵笑道:「我馱,我馱。」那怪物暗自歡喜,順順當當的要行者馱他。
行者把他扯在路傍邊,試了一試,只好有三斤十來兩重。行者笑道:「你這個潑怪物,今日該死了,怎麼在老孫面前搗鬼?我認得你是個那話兒。」妖怪道:「我是好人家兒女,不幸遭此大難,怎麼是個甚麼『那話兒』?」行者道:「你既是好人家兒女,怎麼這等骨頭輕?」妖怪道:「我骨格兒小。」行者道:「你今年幾歲了?」那妖怪道:「我七歲了。」行者笑道:「一歲長一斤,也該七斤,你怎麼不滿四斤重麼?」那怪道:「我小時失乳。」行者說:「也罷,我馱著你,若要尿尿把把,須和我說。」
三藏才與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著孩兒隨後,一行徑投西去。有詩為證。詩曰:
道德高隆魔障高,禪機本靜靜生妖。
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屣頑外趫。
意馬不言懷愛慾,黃婆無語自憂焦。
客邪得志空歡喜,畢竟還從正處消。
孫大聖馱著妖魔,心中埋怨唐僧不知艱苦:「行此險峻山場,空身也難走,卻教老孫馱人。這廝莫說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沒了父母,不知將他馱與何人,倒不如摜殺他罷。」那怪物卻早知覺了,便就使個神通,往四下裏吸了四口氣,吹在行者背上,便覺重有千斤。行者笑道:「我兒呵,你弄重身法壓我老爺哩。」那怪聞言,恐怕大聖傷他,卻就解尸,出了元神,跳將起去,佇立在九霄空裏。這行者背上越重了。猴王發怒,抓過他來,往那路傍邊賴石頭上滑辣的一摜,將屍骸摜得像個肉餅一般。還恐他又無禮,索性將四肢扯下,丟在路兩邊,俱粉碎了。
那物在空中明明看著,忍不住心頭火起道:「這猴和尚十分憊懶,就作我是個妖魔,要害你師父,卻還不曾見怎麼下手哩,你怎麼就把我這等傷損?早是我有算計,出神走了﹔不然,是無故傷生也。若不趁此時拿了唐僧,再讓一番,越教他停留長智。」好怪物,就在半空裏弄了一陣旋風,呼的一聲響喨,走石揚沙,誠然兇狠。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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