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孫大聖頭痛難禁,哀告道:「師父莫念,莫念,等我醫罷。」長老問:「怎麼醫?」行者道:「只除過陰司,查勘那個閻王家有他魂靈,請將來救他。」八戒道:「師父莫信他。他原說不用過陰司,陽世間就能醫活,方見手段哩。」那長老信邪風,又念緊箍兒咒。慌得行者滿口招承道:「陽世間醫罷,陽世間醫罷。」八戒道:「莫要住,只管念,只管念。」行者罵道:「你這獃孽畜,攛道師父咒我哩。」八戒笑得打跌道:「哥耶,哥耶,你只曉得捉弄我,不曉得我也捉弄你捉弄。」行者道:「師父莫念,莫念,待老孫陽世間醫罷。」三藏道:「陽世間怎麼醫?」行者道:「我如今一觔斗雲,撞入南天門裏,不進斗牛宮,不入靈霄殿,徑到那三十三天之上,離恨天宮兜率院內,見太上老君,把他九轉還魂丹求得一粒來,管取救活他也。」
三藏聞言,大喜道:「就去,快來。」行者道:「如今有三更時候罷了,投到回來,好天明了。只是這個人睡在這裏,冷淡冷淡,不像個模樣。須得舉哀人看著他哭,便才好哩。」八戒道:「不消講,這猴子一定是要我哭哩。」行者道:「怕你不哭?你若不哭,我也醫不成。」八戒道:「哥哥,你自去,我自哭罷了。」行者道:「哭有幾樣:若乾著口喊,謂之嚎﹔扭搜出些眼淚兒來,謂之啕,又要哭得有眼淚,又要哭得有心腸,才算著嚎啕痛哭哩。」八戒道:「我且哭個樣子你看看。」他不知那裏扯個紙條,撚作一個紙撚兒,往鼻孔裏通了兩通,打了幾個涕噴,你看他眼淚汪汪,黏涎答答的,哭將起來。口裏不住的絮絮叨叨,數黃道黑,真個像死了人的一般。哭到那傷情之處,唐長老也淚滴心酸。行者笑道:「正是那樣哀痛,再不許住聲。你這獃子哄得我去了,你就不哭。我還聽哩,若是這等哭便罷,若略住住聲兒,定打二十個孤拐。」八戒笑道:「你去,你去。我這一哭動頭,有兩日哭哩。」沙僧見他數落,便去尋幾枝香來燒獻。行者笑道:「好好好,一家兒都有些敬意,老孫才好用功。」
好大聖,此時有半夜時分,別了他師徒三眾,縱觔斗雲,只入南天門裏。果然也不謁靈霄寶殿,不上那斗牛天宮,一路雲光,徑來到三十三天離恨天兜率宮中。才入門,只見那太上老君正坐在那丹房中,與眾仙童執芭蕉扇,搧火煉丹哩。他見行者來時,即吩咐看丹的童兒:「各要仔細,偷丹的賊又來也。」行者作禮笑道:「老官兒,這等沒搭撒,防備我怎的?我如今不幹那樣事了。」老君道:「你那猴子,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把我靈丹偷吃無數,著小聖二郎捉拿上界,送在我丹爐煉了四十九日,炭也不知費了多少。你如今幸得脫身,皈依佛果,保唐僧往西天取經。前者在平頂山上降魔,弄刁難,不與我寶貝,今日又來做甚?」行者道:「前日事,老孫更沒稽遲,將你那五件寶貝當時交還,你反疑心怪我?」
老君道:「你不走路,潛入吾宮怎的?」行者道:「自別後,西遇一方,名烏雞國。那國王被一妖精假裝道士,呼風喚雨,陰害了國王,那妖假變國王相貌,現坐金鑾殿上。是我師父夜坐寶林寺看經,那國王鬼魂參拜我師,敦請老孫與他降妖,辨明邪正。正是老孫思無指實,與弟八戒夜入園中,打破花園,尋著埋藏之所,乃是一眼八角琉璃井內。撈上他的屍首,容顏不改。到寺中見了我師,他發慈悲,著老孫醫救,不許去赴陰司裏求索靈魂,只教在陽世間救治。我想著無處回生,特來參謁。萬望道祖垂憐,把九轉還魂丹借得一千丸兒,與我老孫,搭救他也。」老君道:「這猴子胡說,甚麼一千丸二千丸,當飯吃哩?是那裏土塊捘的,這等容易?咄!快去!沒有!」行者笑道:「百十丸兒也罷。」老君道:「也沒有。」行者道:「十來丸也罷。」老君怒道:「這潑猴卻也纏帳,沒有沒有,出去出去。」行者笑道:「真個沒有,我問別處去求罷。」老君喝道:「去去去!」這大聖拽轉步,往前就走。
老君忽的尋思道:「這猴子憊懶哩,說去就去,只怕溜進來就偷。」即命仙童叫回來道:「你這猴子,手腳不穩,我把這還魂丹送你一丸罷。」行者道:「老官兒,既然曉得老孫的手段,快把金丹拿出來,與我四六分分,還是你的造化哩﹔不然,就送你個皮笊籬──一撈個罄盡。」那老祖取過葫蘆來,倒吊過底子,傾出一粒金丹,遞與行者道:「止有此了,拿去,拿去。送你這一粒,醫活那皇帝,只算你的功果罷。」行者接了道:「且休忙,等我嘗嘗看,只怕是假的,莫被他哄了。」撲的往口裏一丟。慌得那老祖上前扯住,一把揪著頂瓜皮,揝著拳頭,罵道:「這潑猴若要咽下去,就直打殺了。」行者笑道:「嘴臉,小家子樣。那個吃你的哩?能值幾個錢?虛多實少的。在這裏不是?」原來那猴子頦下有嗉袋兒,他把那金丹噙在嗉袋裏,被老祖捻著道:「去罷,去罷,再休來此纏繞。」這大聖才謝了老祖,出離了兜率天宮。
你看他千條瑞靄離瑤闕,萬道祥雲降世塵。須臾間,下了南天門,回到東觀,早見那太陽星上。按雲頭,徑至寶林寺山門外,只聽得八戒還哭哩。忽近前叫聲:「師父。」三藏喜道:「悟空來了,可有丹藥?」行者道:「有。」八戒道:「怎麼得沒有?他偷也去偷人家些來。」行者笑道:「兄弟,你過去罷,用不著你了。你揩揩眼淚,別處哭去。」教沙和尚:「取些水來我用。」沙僧急忙往後面井上,有個方便吊桶,即將半缽盂水遞與行者。行者接了水,口中吐出丹來,安在那皇帝唇裏。兩手扳開牙齒,用一口清水,把金丹沖灌下肚。有半個時辰,只聽他肚裏呼呼的亂響,只是身體不能轉移。行者道:「師父,弄我金丹也不能救活,可是掯殺老孫麼?」三藏道:「豈有不活之理?似這般久死之屍,如何吞得水下?此乃金丹之仙力也。自金丹入腹,卻就腸鳴了,腸鳴乃血脈和動,但氣絕不能迴伸。莫說人在井裏浸了三年,就是生鐵也上鏽了。只是元氣盡絕,得個人度他一口氣便好。」那八戒上前就要度氣,三藏一把扯住道:「使不得,還教悟空來。」那師父甚有主張:原來豬八戒自幼兒傷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濁氣。惟行者從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為生,是一口清氣。這大聖上前,把個雷公嘴,噙著那皇帝口唇,呼的一口氣吹入咽喉,度下重樓,轉明堂,徑至丹田,從湧泉倒返泥垣宮。呼的一聲響喨,那君王氣聚神歸,便翻身,掄拳曲足,叫了一聲:「師父。」雙膝跪在塵埃道:「記得昨夜鬼魂拜謁,怎知道今朝天曉返陽神。」三藏慌忙攙起道:「陛下,不干我事,你且謝我徒弟。」行者笑道:「師父說那裏話,常言道:『家無二主。』你受他一拜兒不虧。」
三藏甚不過意,攙起那皇帝來,同入禪堂。又與八戒、行者、沙僧拜見了,方才按座。只見那本寺的僧人整頓了早齋,卻欲來奉獻,忽見那個水衣皇帝,個個驚張,人人疑說。孫行者跳出來道:「那和尚不要這等驚疑。這本是烏雞國王,乃汝之真主也。三年前被怪害了性命,是老孫今夜救活。如今進他城去,要辨明邪正。若有了齋,擺將來,等我們吃了走路。」眾僧即奉獻湯水,與他洗了面,換了衣服。把那皇帝赭黃袍脫了,本寺僧官將兩領布直裰與他穿了﹔解下藍田帶,將一條黃絲絛子與他繫了﹔褪下無憂履,與他一雙舊僧鞋撒了。卻才都吃了早齋,扣背馬匹。
行者問:「八戒,你行李有多重?」八戒道:「哥哥,這行李日逐挑著,倒也不知有多重。」行者道:「你把那一擔兒分為兩擔:將一擔兒你挑著,將一擔兒與這皇帝挑。我們趕早進城幹事。」八戒歡喜道:「造化,造化。當時馱他來,不知費了多少力﹔如今醫活了,原來是個替身。」那獃子就弄玄虛,將行李分開,就問寺中取條匾擔,輕些的自己挑了,重些的教那皇帝挑著。行者笑道:「陛下,著你那般打扮,挑著擔子,跟我們走走,可虧你麼?」那國王慌忙跪下道:「師父,你是我重生父母一般,莫說挑擔,情願執鞭墜鐙,伏侍老爺,同行上西天去也。」行者道:「不要你去西天,我內中有個緣故。你只挑得四十里進城,待捉了妖精,你還做你的皇帝,我們還取我們的經也。」八戒聽言道:「這等說,他只挑四十里路,我老豬還是長工。」行者道:「兄弟,不要胡說,趁早外邊引路。」
真個八戒領那皇帝前行,沙僧伏侍師父上馬,行者隨後。只見那本寺五百僧人齊齊整整,吹打著細樂,都送出山門之外。行者笑道:「和尚們不必遠送,但恐官家有人知覺,泄漏我的事機,反為不美。快回去,快回去。但把那皇帝的衣服冠帶,整頓乾淨,或是今晚明早,送進城來,我討些封贈賞賜謝你。」眾僧依命各回訖。行者放開大步,趕上師父,一直前來。正是:
西方有訣好尋真,金木和同卻煉神。
丹母空懷懞懂夢,嬰兒長恨杌樗身。
必須井底求明主,還要天堂拜老君。
悟得色空還本性,誠為佛度有緣人。
師徒們在路上,那消半日,早望見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前面想是烏雞國了。」行者道:「正是,我們快趕進城幹事。」那師徒進得城來,只見街市上人物齊整,風光鬧熱。早又見鳳閣龍樓,十分壯麗。有詩為證。詩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