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才按雲頭,對太子道:「殿下請回,路上已有物了,你自收去。」太子見他在半空中弄此神通,如何不信,只得叩頭拜別。出山門傳了令,教軍士們回城。只見那路傍果有無限的野物,軍士們不放鷹犬,一個個俱著手擒捉喝采,俱道是千歲殿下的洪福,怎知是老孫的神功。你聽凱歌聲唱,一擁回城。
這行者保護了三藏。那本寺中的和尚見他們與太子這樣綢繆,怎不恭敬?卻又安排齋供,管待了唐僧,依然還歇在禪堂裏。將近有一更時分,行者心中有事,急睡不著。他一轂轆爬起來,到唐僧床前,叫:「師父。」此時長老還未睡哩,他曉得行者會失驚打怪的,推睡不應。行者摸著他的光頭,亂搖道:「師父怎睡著了?」唐僧怒道:「這個頑皮,這早晚還不睡,吆喝甚麼?」行者道:「師父,有一樁事兒,和你計較計較。」長老道:「甚麼事?」行者道:「我日間與那太子誇口,說我的手段比山還高,比海還深,拿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伸了手去就拿將轉來。卻也睡不著,想起來,有些難哩。」唐僧道:「你說難,便就不拿了罷。」行者道:「拿是還要拿,只是理上不順。」唐僧道:「這猴頭亂說。妖精奪了人君位,怎麼叫做理上不順?」行者道:「你老人家只知念經拜佛,打坐參禪,那曾見那蕭何的律法?常言道:『拿賊拿贓。』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又不曾走了馬腳,漏了風聲。他與三宮妃后同眠,又和兩班文武共樂,我老孫就有本事拿住他,也不好定個罪名。」唐僧道:「怎麼不好定罪?」行者道:「他就是個沒嘴的葫蘆,也與你滾上幾滾。他敢道:『我是烏雞國王,有甚逆天之事,你來拿我?』將甚執照與他折辯?」
唐僧道:「憑你怎生裁處?」行者笑道:「老孫的計已成了。只是干礙著你老人家,有些兒護短。」唐僧道:「我怎麼護短?」行者道:「八戒生得夯,你有些兒偏向他。」唐僧道:「我怎麼向他?」行者道:「你若不向他呵,且如今把膽放大些,與沙僧只在這裏。待老孫與八戒趁此時先入那烏雞國城中,尋著御花園,打開琉璃井,把那皇帝屍首撈將上來,包在我們包袱裏。明日進城,且不管甚麼倒換文牒,見了那怪,掣棍來就打。他但有言語,就將骨襯與他看,說:『你殺的是這個人。』卻教太子上來哭父,皇后出來認夫,文武多官見主,我老孫與兄弟們動手。這才是有對頭的官事好打。」唐僧聞言,暗喜道:「只怕八戒不肯去。」行者笑道:「如何?我說你護短。你怎麼就知他不肯去?你只像我叫你時不答應,半個時辰便了。我這去,但憑三寸不爛之舌,莫說是豬八戒,就是豬九戒,也有本事教他跟著我走。」唐僧道:「也罷,隨你去叫他。」
行者離了師父,徑到八戒床邊,叫:「八戒,八戒。」那獃子是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只情打,那裏叫得醒。行者揪著耳朵,抓著鬃,把他一拉,拉起來,叫聲:「八戒。」那獃子還打棱掙。行者又叫一聲,獃子道:「睡了罷,莫頑,明日要走路哩。」行者道:「不是頑,有一樁買賣,我和你做去。」八戒道:「甚麼買賣?」行者道:「你可曾聽得那太子說麼?」八戒道:「我不曾見面,不曾聽見說甚麼。」行者說:「那太子告訴我說,那妖精有件寶貝,萬夫不當之勇。我們明日進城,不免與他爭敵,倘那怪執了寶貝,降倒我們,卻不反成不美?我想著打人不過,不如先下手。我和你去偷他的來,卻不是好?」八戒道:「哥哥,你哄我去做賊哩。這個買賣,我也去得。果是曉得實實的幫寸,我也與你講個明白:偷了寶貝,降了妖精,我卻不奈煩甚麼小家罕氣的分寶貝,我就要了。」行者道:「你要作甚?」八戒道:「我不如你們乖巧能言,人面前化得出齋來。老豬身子又夯,言語又粗,不能念經,若到那無濟無生處,可好換齋吃麼。」行者道:「老孫只要圖名,那裏圖甚寶貝?就與你便了。」那獃子聽見說都與他,他就滿心歡喜,一轂轆爬將起來,套上衣服,就和行者走路。這是清酒紅人面,黃金動道心。
兩個密密的開了門,躲離三藏,縱祥光,徑奔那城。不多時到了,按落雲頭,只聽得樓頭方二鼓矣。行者道:「兄弟,二更時分了。」八戒道:「正好,正好,人都在頭覺裏正濃睡也。」二人不奔正陽門,徑到後宰門首,只聽得梆鈴聲響。行者道:「兄弟,前後門皆緊急,如何得入?」八戒道:「那見做賊的從門裏走麼,瞞牆跳過便罷。」行者依言,將身一縱,跳上裏羅城牆。八戒也跳上去。二人潛入裏面,找著門路,徑尋那御花園。
正行時,只見有一座三簷白簇的門樓,上有三個亮灼灼的大字,映著那星月光輝,乃是「御花園」。行者近前看了,有幾重封皮,公然將鎖門鏽住了,即命八戒動手。那獃子掣鐵鈀,盡力一築,把門築得粉碎。行者先舉步入,忍不住跳將起來,大呼小叫。諕得八戒上前扯住道:「哥呀,害殺我也。那見做賊的這般吆喝?驚醒了人,把我們拿住,發到官司,就不該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軍。」行者道:「兄弟呵,你說我發急為何?你看這:彩畫雕欄狼狽,寶妝亭閣攲歪。莎汀蓼岸盡塵埋,芍藥荼俱敗。茉莉玫瑰香暗,牡丹百合空開。芙蓉木槿草垓垓,異卉奇葩壅壞。巧石山峰俱倒,池塘水涸魚衰。青松紫竹似乾柴,滿路茸茸蒿艾。丹桂碧桃枝損,海榴棠棣根歪。橋頭曲徑有蒼苔,冷落花園境界。」
八戒道:「且嘆他做甚?快幹我們的買賣去來。」行者雖然感慨,卻留心想起唐僧的夢來,說芭蕉樹下方是井。正行走,果見一株芭蕉,生得茂盛,比眾花木不同。真是:
一種靈苗秀,天生體性空。
枝枝抽片紙,葉葉捲芳叢。
翠縷千條細,丹心一點紅。
淒涼愁夜雨,憔悴怯秋風。
長養元丁力,栽培造化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