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卷二十四

更新时间:2021-03-03 22:02:50

  三人走到适来锁着的大宅,婆婆踰墙而入,二人随后,也入里面去,只见打鬼净净的一座败落花园。三人行步间,满地残英芳草;寻访妇人,全没踪迹。正面三间大堂,堂上有个屏风,上面山水,乃郭熙所作。思厚正看之间,忽然见壁上有数行字。思厚细看字体柔弱,全似郑义娘夫人所作。看了大喜道:“五弟,嫂嫂只在此间。”思温问:“如何见得?”思厚打一看,看其笔迹乃一词,词名《好事近》:往事与谁论?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倚楼凝望又徘徊,谁解此情切?何计可同归雁,趁江南春色。后写道:“季春望后一日作。”

  二人读罢道:“嫂嫂只今日写来,可煞惊人。”行至侧首,有一座楼,二人共婆婆扶着栏杆登楼。至楼上,又有巨屏一座,字体如前,写着《忆良人》一篇,歌曰:孤云落日春云低,良人窅窅羁天涯。东风蝴蝶相交飞,对景令人益惨凄。尽日望郎郎不至,素质香肌转憔悴。满眼韶华似酒浓,花落庭前鸟声碎。

  孤帏悄悄夜迢迢,漏尽灯残香已销。秋千院落久停戏,双悬彩素空摇遥眉兮眉兮春黛蹙,泪兮泪兮常满掬。无言独步上危楼,倚遍栏杆十二曲。荏苒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无回波。良人一过不复返,红颜欲老将如何?

  韩思厚读罢,以手拊壁而言:“我妻不幸为人驱虏。”正看之间,忽听杨思温急道:“嫂嫂来也!”思厚回头看时,见一妇人,项拥香罗而来。思温仔细认时,正是秦楼见的嫂嫂。那婆婆也道:“夫人来了!”三人大惊,急走下楼来寻,早转身入后堂左廊下,趋入一阁子内去。

  二人惊惧,婆婆道:“既已到此,可同去阁子里看一看。”

  婆子引二人到阁前,只见关着阁子门,门上有牌面写道:“韩国夫人影堂。”婆子推开阁子,三人入阁子中看时,却是安排供养着一个牌位,上写着:“亡室韩国夫人之位。”侧边有一轴画,是义娘也,牌位上写着:“侍妾郑义娘之位。”面前供卓,尘埃尺满。韩思厚看见影神上衣服容貌,与思温元夜所见的无二,韩思厚泪下如雨。婆子道:“夫人骨匣,只在卓下,夫人常提起,教媳妇看,是个黑漆匣,有两个鍮石环儿。每遍提起,夫人须哭一番,和我道:‘我与丈夫守节丧身,死而无怨。’”思厚听得说,乃恳婆子同揭起砖,取骨匣归弊金陵,当得厚谢。婆婆道:“不妨。”三人同掇起供卓,揭起花砖,去掇匣子。用力掇之,不能得起,越掇越牢。思温急止二人:“莫掇,莫掇!哥哥须晓得嫂嫂通灵,今既取去,也要成礼。

  且出此间,备些祭仪,作文以白嫂嫂,取之方可。”韩思厚道:“也说得是。”三人再掇墙而去。到打线婆婆家,令仆人张谨买下酒脯、香烛之物,就婆婆家做祭文。等至天明,一同婆婆、仆人搬挈祭物,踰墙而入。在韩国夫人影堂内,铺排供养讫。

  等至三更前后,香残烛尽,杯盘零落,星宿渡河汉之候,酌酒奠飨。三奠已毕,思厚当灵筵下披读祭文,读罢流泪如倾,把祭文同纸钱烧化。

  忽然起一阵狂风,这风吹得烛有光以无光,灯欲灭而不灭,三人浑身汗颤。风过处,听得一阵哭声。风定烛明,三人看时,烛光之下,见一妇女,媚脸如花,香肌似玉,项缠罗帕,步蹙金莲,敛袂向前,道声:“叔叔万福。”二人大惊叙礼。韩思厚执手向前,哽咽流泪。哭罢,郑夫人向着思厚道:“昨者盱眙之事,我夫今已明矣。只今元夜秦楼,与叔叔相逢,不得尽诉衷曲。当时妾若贪生,必须玷辱我夫。幸而全君清德若瑾瑜,弃妾性命如土芥;致有今日生死之隔,终天之恨。”说罢,又哭一次。

  婆婆劝道:“休哭,且理会迁骨之事。”郑夫人收哭而坐,三人进些饮馔,夫人略飨些气味。思温问:“元夜秦楼下相逢,嫂嫂为韩国夫人宅眷,车后许多人,是人是鬼?”郑夫人道:“太平之世,人鬼相分;今日之世,人鬼相杂。当时随车,皆非人也。”思厚道:“贤妻为吾守节而亡,我当终身不娶,以报贤妻之德。今愿迁贤妻之香骨,共归金陵可乎?”夫人不从道:“婆婆与叔叔在此,听奴说。今蒙贤夫念妾孤魂在此,岂不愿归从夫?然须得常常看我,庶几此情不隔冥漠。倘若再娶,必不我顾,则不如不去为强。”三人再三力劝,夫人只是不肯,向思温道:“叔叔岂不知你哥哥心性?我在生之时,他风流性格,难以拘管。今妾已作故人,若随他去,怜新弃旧,必然之理。”思温再劝道:“嫂嫂听思温说,哥哥今来不比往日,感嫂嫂贞节而亡,决不再娶。今哥哥来取,安忍不随回去?愿从思温之言。”

  夫人向二人道:“谢叔叔如此苦苦相劝,若我夫果不昧心,愿以一言为誓,即当从命。”说罢,思厚以酒沥地为誓:“若负前言,在路盗贼杀戮,在水巨浪覆舟。”夫人急止思厚:“且住,且住,不必如此发誓。我夫既不重娶,愿叔叔为证见。”

  道罢,忽地又起一阵香风,香过遂不见了夫人。

  三人大惊讶,复添上灯烛,去供卓底下揭起花砖,款款掇起匣子,全不费力。收拾踰墙而出,至打绦婆婆家。次晚,以白银三两,谢了婆婆;又以黄金十两,赠与思温,思温再辞方受。思厚别了思温,同仆人张谨带骨匣归本驿。俟月余,方得回书,令奉使归。思温将酒饯别,再三叮咛:“哥哥无忘嫂嫂之言。

  思厚同一行人从负夫人骨匣出燕山丰宜门,取路而归,月余方抵盱眙。思厚到驿中歇泊,忽一人唱喏便拜。思厚看时,乃是旧仆人周义,今来谢天地,在此做个驿子。遂引思厚入房,只见挂一幅影神,画着个妇人。又有牌位儿上写着:“亡主母郑夫人之位。”思厚怪而问之,周义道:“夫人贞节,为官人而死,周义亲见,怎的不供奉夫人?”思厚因把燕山韩夫人宅中事,从头说与周义;取出匣子,教周义看了。周义展拜啼哭。思厚是夜与周义抵足而卧。

  至次日天晓,周义与思厚道:“旧日二十余口,今则惟影是伴,情愿伏事官人去金陵。”思厚从其请,将带周义归金陵。

  思厚至本所,将回文呈纳。周义随着思厚卜地于燕山之侧,备礼埋葬夫人骨匣毕。思厚不胜悲感,三日一诣坟所飨祭,至尊方归,遂令周义守坟莹。

  忽一日,苏掌仪、许掌仪说:“金陵土星观观主刘金坛虽是个女道士,德行清高,何不同往观中做些功德,追荐令政。”

  思厚依从,选日同苏、许二人到土星观来访刘金坛时,你说怎生打扮,但见:顶天青巾,执象牙简,穿白罗袍,著翡翠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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