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忽听得一派乐声。思温道:“何处动乐?”三儿道:“便是适来贵人上楼饮酒的韩国夫人宅眷。”思温问韩国夫人事体,三儿道:“这夫人极是照顾人,常常夜间将带宅眷来此饮酒,和养娘各坐。三儿常上楼供过伏事,常得夫人赏赐钱钞使用。”思温又问三儿:“适间路边遇韩国夫人,车后宅眷丛里,有一妇人,似我嫂嫂郑夫人,不知是否?”三儿道:“即要覆官人,三儿每上楼,供过众宅眷时,常见夫人,又恐不是,不敢厮认。”思温遂告三儿道:“我有件事相烦你,你如今上楼供过韩国夫人宅眷时,就寻郑夫人。做我传语道:‘我在楼下专候夫人下来,问哥哥详细。’”三儿应命上楼去,思温就座上等。
一时,只见三儿下楼,以指住下唇。思温晓得京师人市语,恁地乃了事也。思温问:“事如何?”三儿道:“上楼得见郑夫人,说道:‘五官人在下面等夫人下来,问哥哥消息’。夫人听得,便垂泪道:‘叔叔原来也在这里。传与五官人,少刻便下楼,自与叔叔说话。’”思温谢了三儿,打发酒钱,乃出秦楼门前,伫立悬望。不多时,只见祗候人从入去,少刻番官人从簇拥一辆车子出来。
思温候车子过,后面宅眷也出来,见紫衣佩银鱼、项缠罗帕妇女,便是嫂嫂。思温进前,共嫂嫂叙礼毕,遂问道:“嫂嫂因何与哥哥相别在此?”郑夫人揾泪道:“妾自靖康之冬,与兄赁舟下淮楚,将至盱眙,不幸箭穿驾手,刀中梢公,妾有乐昌破镜之忧,汝兄被缧绁缠身之苦,为虏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逼,我义不受辱,为其执虏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从,见妾骨瘦如柴,遂鬻妾身于祖氏之家。后知是娼户,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苏小卿何荣!死如孟姜女何辱!暗抽裙带自缢梁间,被人得知,将妾救了。撒八太尉妻韩夫人闻而怜我,亟令救命,留我随侍。项上疮痕至今未愈,是故项缠罗帕。仓皇别良人,不知安往?新得良人音耗,当时更衣遁走,今在金陵,复还旧职,至今四载,未忍重婚。妾燃香炼顶,问卜求神,望金陵之有路,脱生计以无门。今从韩国夫人至此游宴,既为奴仆之躯,不敢久语,叔叔叮咛,蓦遇江南人,倩教传个音信。”
杨思温欲待再问其详,俄有番官手持八棱抽攘,向思温道:“我家奴婢,更夜之间,怎敢引诱?”拿起抽攘,迎脸便打。思温一见来打,连忙急走。那番官脚蹠行迟,赶不上。走得脱,一身冷汗,慌忙归到姨夫客店。张二官见思温走回喘吁吁地,问道:“做甚么直恁慌张?”思温将前事一一告诉。张二官见说,嗟呀不已,安排三杯与思温嚯索。思温想起哥哥韩忠翊嫂嫂郑夫人,那里吃得酒下。
愁闷中过了元宵,又是三月。张二官向思温道:“我出去两三日即归,你与我照管店里则个。”思温问:“出去何干?”
张二官人道:“今两国通和,奉使至维扬,买些货物便回。”杨思温见姨夫张二官出去,独自无聊,昼长春困,散步大街至秦楼。入楼闲望一晌,乃见一过卖至前唱喏,便叫:“杨五官!”
思温看时,好生而熟,却又不是陈三,是谁?过卖道:“男女东京寓仙酒楼过卖小王。前时陈三儿被左金吾叫去,不令出来。”思温不见三儿在秦楼,心下越闷,胡乱买些点心吃,便问小王道:“前次上元夜韩国夫人来此饮酒,不知你识韩国夫人住处么?”小王道:“男女也曾问他府中来,道是天王寺后。”
说犹未了,思温抬头一看,壁上留题墨迹未干。仔细读之,题道:“昌黎韩思厚舟发金陵,过黄天荡,因感亡妻郑氏,船中作相吊之词”,名《御街行》:合和朱粉千余两,捻一个、观音样。大都却似两三分,少付玲珑五脏。等待黄昏,寻好梦底,终夜空劳攘。香魂媚魄知何往?料只在、船儿上。
无言倚定小门儿,独对滔滔雪浪。若将愁泪,还做水算,几个黄天荡。
杨思温读罢,骇然魂不附体:“题笔正是哥哥韩思厚,恁地是嫂嫂没了。我正月十五日秦楼亲见,共我说话,道在韩国夫人宅为侍妾,今却没了。这事难明。”惊疑未决,遂问小王道:“墨迹未干,题笔人何在?”小王道:“不知。如今两国通和,奉使至此,在木道馆驿安歇。适来四、五人来此饮酒,遂写于此。”说话的,错说了!使命入国,岂有出来闲走买酒吃之理?按《夷坚志》载:那时法禁未立,奉使官听从与外人往来。当日是三月十五日,杨思温问本道馆在何处,小王道:“在城南。”思温还了酒钱下楼,急去本道馆,寻韩思厚。
到得馆道,只见苏许二掌仪在馆门前闲看,二人都是旧日相识,认得思温,近前唱喏,还礼毕。问道:“杨兄何来?”
思温道:“特来寻哥哥韩掌仪。”二人道:“在里面会文字,容入去唤他出来。”二人遂入去,叫韩掌仪出到馆前。思温一见韩掌仪,连忙下拜,一悲一喜,便是他乡遇契友,燕山逢故人。思温问思厚:“嫂嫂安乐?”思厚听得说,两行泪下,告诉道:“自靖康之冬,与汝嫂顾船,将下淮楚,路至盱眙,不幸箭穿篙手,刀中梢公,尔嫂嫂有乐昌硫镜之忧,兄被缧绁缠身之苦。我被虏执于野寨,夜至三鼓,以苦告得脱,然亦不知尔嫂嫂存亡。后有仆人周义,伏在草中,见尔嫂被虏撒八太尉所逼,尔嫂义不受辱,以刀自刎而死。我后奔走行在,复还旧职。”思温问道:“此事还是哥哥目击否?”思厚道:“此事周义亲自报我。”思温道:“只恐不死。今岁元宵,我亲见嫂嫂同韩国夫人出游,宴于秦楼。思温使陈三儿上楼寄信,下楼与思温相见。所说事体,前面与哥哥一同,也说道:哥哥复还旧职,到今四载,未忍重婚。”思厚听得说,理会不下。
思温道:“容易决其死生。何不同往天王寺后韩国夫人宅前打听,问个明白!”思厚道:“也说得是。”乃入馆中,分付同事,带当直随后,二人同行。
倏忽之间,走至天王寺后。一路上悄无人迹,只见一所空宅,门生蛛网,户积尘埃,荒草盈阶,绿苔满地,锁着大门。
杨思温道:“多是后门。”沿墙且行数十步,墙边只有一家,见一个老儿在里面打丝线,向前唱喏道:“老丈,借问韩国夫人宅那里进去?”老儿禀性躁暴,举止粗疏,全不采人。
二人再四问他,只推不知。顷间,忽有一老妪提着饭篮,口中喃喃埋冤,怨畅那大伯。二人遂与婆婆唱喏,婆子还个万福,语音类东京人。二人问韩国夫人宅在那里,婆子正待说,大伯又埋怨多口。婆子不管大伯,向二人道:“媳妇是东京人,大伯是山东拗蛮,老媳妇没兴嫁得此畜生,全不晓事;逐日送些茶饭,嫌好道歹,且是得人憎。便做到官人问句话,就说何妨!”那大伯口中又哓哓的不祝婆子不管他,向二人道:“韩国夫人宅前面锁着空宅便是。”二人吃一惊,问:“韩夫人何在?”婆子道:“韩夫人前年化去了,他家搬移别处,韩夫人埋在花园内。官人不信时,媳妇同去看一看,好么?”大伯又说:“莫得入去,官府知道,引惹事端带累我。”婆子不采,同二人便行。路上就问:“韩国夫人宅内有郑义娘,今在否?”
婆子便道:“官人不是国信所韩掌仪,名思厚?这官人不是杨五官,名思温么?”二人大惊,问:“婆婆如何得知?”婆子道:“媳妇见郑夫人说。”思厚又问:“婆婆如何认得?拙妻今在甚处?”婆婆道:“二年前时,有撒八太尉,曾于此宅安下。其妻韩国夫人崔氏,仁慈恤物,极不可得。常唤媳妇入宅,见夫人说,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妇人,姓郑,小字义娘,甚为太尉所喜。义娘誓不受辱,自刎而死,夫人悯其贞节,与火化,收骨盛匣。以后韩夫人死,因随葬在此园内。虽死者与活人无异,媳妇入园内去,常见郑夫人出来。初时也有些怕,夫人道:‘婆婆莫怕,不来损害婆婆,有些衷曲间告诉则个。’夫人说道是京师人,姓郑,名义娘。幼年进入乔贵妃位做养女,后出嫁忠翊郎韩思厚。有结义叔叔杨五官,名思温,一一与老媳妇说。又说盱眙事迹:“丈夫见在金陵为官,我为他守节而亡。”寻常阴雨时,我多入园中,与夫人相见闲话。
官人要问仔细,见了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