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過了兩月,這楊孔目因蚤晚不便,又兩邊家火,忽一日回家与妻商議,欲搬回家。其妻之父告女婿停妻取妾,臨安府差人捉柳媽媽并女儿一干人到官,要追原聘財禮。柳媽媽訴說貧乏無措,因此將柳翠翠官賣。卻說有個工部鄒主事,聞知柳翠翠丰姿貌美,聰明秀麗,去問本府討了,另買一間房子,在抱劍營街,搬那柳媽媽并女儿去住下,養做外宅,又討個奶子并小廝伏事走動。這柳翠翠改名柳翠。
原來南渡時,臨安府最盛,只這通和坊這條街,金波橋下,有座花月樓,又東去為熙春樓、南瓦子,又南去為抱劍營、漆器牆、沙皮巷、融和坊,其西為太平坊、巾子巷、獅子巷,這几個去處都是瓦子。這柳翠是玉通和尚轉世,天生聰明,識字知書。詩詞歌賦,無所不通;女工針指,無有不會。這鄒主事十日半月來得一遭,千不合,万不合,住在抱劍營,是個行首窟里。這柳翠每日清閒自在,學不出好樣儿,見鄰妓家有孤老來往,他心中歡喜,也去門首賣俏,引惹子弟們來觀看。眉來眼去,漸漸來家宿歇。柳媽媽說他不下,只得隨女儿做了行首。多有豪門子弟愛慕他,飲酒作樂,殆無虛日。鄒主事看見這般行徑好不雅相,索性与他個決絕,再不往來。這邊柳翠落得無人管束,公然大做起來。只因柳宣教不行陰騭,折了女儿,此乃一報還一報,天理昭然。后人觀此,不可不戒。有詩為證,詩曰:用巧計時傷巧計,愛便宜處落便宜。
莫道自身僥幸免,子孫必定受人欺。
后來直使得一尊古佛,來度柳翠歸依正道,返本還原,成佛作祖。
你道這尊古佛是誰?正是月明和尚。他從小出家,真個是五戒具足,一塵不染,在皋亭山顯孝寺住持。當先与玉通禪師俱是法門契友,聞知玉通圓寂之事,呵呵大笑道:“阿婆立腳跟不牢,不免又去做媳婦也。”后來聞柳翠在抱劍營色藝擅名,心知是玉通禪師轉世,意甚怜之。一日,淨慈寺法空長老到顯孝寺來看月明和尚,坐談之次,月明和尚謂法空曰:“老通墮落風塵已久,恐積漸沉迷,遂失本性,可以相机度他出世,不可遲矣。”
原來柳翠雖墮娼流,卻也有一种好處,從小好的是佛法。
所得纏頭金帛之資,盡情布施,毫不吝惜。況兼柳媽媽親生之女,誰敢阻擋?在万松岭下造石橋一座,名曰柳翠橋;鑿一井于抱劍營中,名曰柳翠井。其他方便濟人之事不可盡說。
又制下布衣一襲,每逢月朔月望,卸下鉛華,穿著布素,閉門念佛;雖賓客如云,此日斷不接見,以此為常。那月明和尚只為這節上,識透他根器不坏,所以立心要度他。正是:慳貪二字能除卻,終是西方路上人。
卻說法空長老當日領了月明和尚言語,到次日假以化緣為因,直到抱劍營柳行首門前,敲著木魚,高聲念道:欲海輪回,沉迷万劫。眼底榮華,空花易滅。
一旦無常,四大消歇。及早回頭,出家念佛。
這日正值柳翠西湖上游耍剛回,听得化緣和尚聲口不俗,便教丫鬟喚入中堂,問道:“師父,你有何本事,來此化緣?”法空長老道:“貧僧沒甚本事,只會說些因果。”柳翠問道:“何為因果?”法空長老道:“前為因,后為果;作者為因,受者為果。假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是因,得是果。不因种下,怎得收成?好因得好果,惡因得惡果。所以說,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
柳翠見說得明白,心中歡喜,留他吃了齋飯。又問道:“自來佛門廣大,也有我輩風塵中人成佛作祖否?”法空長老道:“當初觀音大士見塵世欲根深重,化為美色之女,投身妓館,一般接客。凡王孫公子見其容貌,無不傾倒。一与之交接,欲心頓淡。因彼有大法力故,自然能破除邪网。后來無疾而死,里人買棺埋葬。有胡僧見其冢墓,合掌作禮,口稱:‘善哉,善哉!’里人說道:‘此乃娼妓之墓,師父錯認了。’胡僧說道:‘此非娼妓,乃觀世音菩薩化身,來度世上淫欲之輩歸于正道。如若不信,破土觀之,其形骸必有奇异。’里人果然不信,忙斸土破棺,見骨節聯絡,交鎖不斷,色如黃金,方始惊异。因就冢立廟,名為黃金鎖子骨菩薩。這叫做清淨蓮花,污泥不染。小娘子今日混于風塵之中,也因前生种了欲根,所以今生墮落。若今日仍复執迷不悔,把倚門獻笑認作本等生涯,將生生世世浮沉欲海,永無超脫輪回之日矣。”
這席話,說得柳翠心中變喜為愁,翻熱作冷,頓然起追前悔后之意,便道:“奴家聞師父因果之說,心中如触。倘師父不棄賤流,情愿供養在寒家,朝夕听講,不知允否?”法空長老道:“貧僧道微德薄,不堪為師;此間皋亭山顯孝寺有個月明禪師,是活佛度世,能知人過去未來之事,小娘子若堅心求道,貧僧當引拜月明禪師。小娘子听其講解,必能洞了夙因,立地明心見性。”柳翠道:“奴家素聞月明禪師之名,明日便當專訪,有煩師父引進。”法空長老道:“貧僧當得。明日侵晨在顯孝寺前相候,小娘子休得失言。”柳翠舒出尖尖玉手,向烏云鬢邊拔下一對赤金鳳頭釵,遞与長老道:“些須小物,權表微忱,乞師父笑納。”法空長老道:“貧僧雖則募化,一飽之外,別無所需,出家人要此首飾何用?”柳翠道:“雖然師父用不著,留作山門修理之費,也見奴家一點誠心。”法空長老那里肯受,合掌辭謝而去。有詩為證:
追歡賣笑作生涯,抱劍營中第一家。
終是法緣前世在,立談因果倍嗟呀。
再說柳翠自和尚去后,轉展尋思,一夜不睡。次早起身,梳洗已畢,渾身上下換了一套新衣,只說要往天竺進香,媽媽誰敢阻當?教丫鬟喚個小轎,一徑抬到皋亭山顯孝寺來。那法空長老早在寺前相候,見柳翠下轎,引入山門,到大雄寶殿拜了如來,便同到方丈參謁月明和尚。正值和尚在禪床上打坐,柳翠一見,不覺拜倒在地,口稱:“弟子柳翠參謁。”月明和尚也不回禮,大喝道:“你二十八年煙花債,還償不夠,待要怎么?”嚇得柳翠一身冷汗,心中恍惚如有所悟。再要開言問時,月明和尚又大喝道:“恩愛無多,冤仇有盡,只有佛性,常明不滅。你与柳府尹打了平火,該收拾自己本錢回去了。”說得柳翠肚里恍恍惚惚,連忙磕頭道:“聞知吾師大智慧、大光明,能知三生因果。弟子至愚無識,望吾師明言指示則個。”月明和尚又大喝道:“你要識本來面目,可去水月寺中,尋玉通禪師与你證明。快走,快走!走遲時,老僧禪杖無情,打破你這粉骷髏。”這一回話,喚做“顯孝寺堂頭三喝”。正是:
欲知因果三生事,只在高僧棒喝中。
柳翠被月明師父連喝三遍,再不敢開言。慌忙起身,依先出了寺門,上了小轎,分付轎夫徑抬到水月寺中,要尋玉通禪師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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