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繁体)

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

更新时间:2021-01-29 13:51:24

正說話間,忽听得一派樂聲。思溫道:“何處動樂?”三儿道:“便是适來貴人上樓飲酒的韓國夫人宅眷。”思溫問韓國夫人事体,三儿道:“這夫人极是照顧人,常常夜間將帶宅眷來此飲酒,和養娘各坐。三儿常上樓供過伏事,常得夫人賞賜錢鈔使用。”思溫又問三儿:“适間路邊遇韓國夫人,車后宅眷叢里,有一婦人,似我嫂嫂鄭夫人,不知是否?”三儿道:“即要覆官人,三儿每上樓,供過眾宅眷時,常見夫人,又恐不是,不敢廝認。”思溫遂告三儿道:“我有件事相煩你,你如今上樓供過韓國夫人宅眷時,就尋鄭夫人。做我傳語道:‘我在樓下專候夫人下來,問哥哥詳細。’”三儿應命上樓去,思溫就座上等。

一時,只見三儿下樓,以指住下唇。思溫曉得京師人市語,恁地乃了事也。思溫問:“事如何?”三儿道:“上樓得見鄭夫人,說道:‘五官人在下面等夫人下來,問哥哥消息’。夫人听得,便垂淚道:‘叔叔原來也在這里。傳与五官人,少刻便下樓,自与叔叔說話。’”思溫謝了三儿,打發酒錢,乃出秦樓門前,佇立懸望。不多時,只見祗候人從入去,少刻番官人從簇擁一輛車子出來。

思溫候車子過,后面宅眷也出來,見紫衣佩銀魚、項纏羅帕婦女,便是嫂嫂。思溫進前,共嫂嫂敘禮畢,遂問道:“嫂嫂因何与哥哥相別在此?”鄭夫人搵淚道:“妾自靖康之冬,与兄賃舟下淮楚,將至盱眙,不幸箭穿駕手,刀中梢公,妾有樂昌破鏡之憂,汝兄被縲紲纏身之苦,為虜所掠。其酋撒八太尉相逼,我義不受辱,為其執虜至燕山。撒八太尉恨妾不從,見妾骨瘦如柴,遂鬻妾身于祖氏之家。后知是娼戶,自思是品官妻,命官女,生如蘇小卿何榮!死如孟姜女何辱!暗抽裙帶自縊梁間,被人得知,將妾救了。撒八太尉妻韓夫人聞而怜我,亟令救命,留我隨侍。項上瘡痕至今未愈,是故項纏羅帕。倉皇別良人,不知安往?新得良人音耗,當時更衣遁走,今在金陵,复還舊職,至今四載,未忍重婚。妾燃香煉頂,問卜求神,望金陵之有路,脫生計以無門。今從韓國夫人至此游宴,既為奴仆之軀,不敢久語,叔叔叮嚀,驀遇江南人,倩教傳個音信。”

楊思溫欲待再問其詳,俄有番官手持八棱抽攘,向思溫道:“我家奴婢,更夜之間,怎敢引誘?”拿起抽攘,迎臉便打。思溫一見來打,連忙急走。那番官腳蹠行遲,赶不上。走得脫,一身冷汗,慌忙歸到姨夫客店。張二官見思溫走回喘吁吁地,問道:“做甚么直恁慌張?”思溫將前事一一告訴。張二官見說,嗟呀不已,安排三杯与思溫霍索。思溫想起哥哥韓忠翊嫂嫂鄭夫人,那里吃得酒下。

愁悶中過了元宵,又是三月。張二官向思溫道:“我出去兩三日即歸,你与我照管店里則個。”思溫問:“出去何干?”

張二官人道:“今兩國通和,奉使至維揚,買些貨物便回。”楊思溫見姨夫張二官出去,獨自無聊,晝長春困,散步大街至秦樓。入樓閒望一晌,乃見一過賣至前唱喏,便叫:“楊五官!”

思溫看時,好生而熟,卻又不是陳三,是誰?過賣道:“男女東京寓仙酒樓過賣小王。前時陳三儿被左金吾叫去,不令出來。”思溫不見三儿在秦樓,心下越悶,胡亂買些點心吃,便問小王道:“前次上元夜韓國夫人來此飲酒,不知你識韓國夫人住處么?”小王道:“男女也曾問他府中來,道是天王寺后。”

說猶未了,思溫抬頭一看,壁上留題墨跡未干。仔細讀之,題道:“昌黎韓思厚舟發金陵,過黃天蕩,因感亡妻鄭氏,船中作相吊之詞”,名《御街行》:合和朱粉千余兩,捻一個、觀音樣。大都卻似兩三分,少付玲瓏五髒。等待黃昏,尋好夢底,終夜空勞攘。香魂媚魄知何往?料只在、船儿上。

無言倚定小門儿,獨對滔滔雪浪。若將愁淚,還做水算,几個黃天蕩。

楊思溫讀罷,駭然魂不附体:“題筆正是哥哥韓思厚,恁地是嫂嫂沒了。我正月十五日秦樓親見,共我說話,道在韓國夫人宅為侍妾,今卻沒了。這事難明。”惊疑未決,遂問小王道:“墨跡未干,題筆人何在?”小王道:“不知。如今兩國通和,奉使至此,在木道館驛安歇。适來四、五人來此飲酒,遂寫于此。”說話的,錯說了!使命入國,豈有出來閒走買酒吃之理?按《夷堅志》載:那時法禁未立,奉使官听從与外人往來。當日是三月十五日,楊思溫問本道館在何處,小王道:“在城南。”思溫還了酒錢下樓,急去本道館,尋韓思厚。

到得館道,只見蘇許二掌儀在館門前閒看,二人都是舊日相識,認得思溫,近前唱喏,還禮畢。問道:“楊兄何來?”

思溫道:“特來尋哥哥韓掌儀。”二人道:“在里面會文字,容入去喚他出來。”二人遂入去,叫韓掌儀出到館前。思溫一見韓掌儀,連忙下拜,一悲一喜,便是他鄉遇契友,燕山逢故人。思溫問思厚:“嫂嫂安樂?”思厚听得說,兩行淚下,告訴道:“自靖康之冬,与汝嫂顧船,將下淮楚,路至盱眙,不幸箭穿篙手,刀中梢公,爾嫂嫂有樂昌硫鏡之憂,兄被縲紲纏身之苦。我被虜執于野寨,夜至三鼓,以苦告得脫,然亦不知爾嫂嫂存亡。后有仆人周義,伏在草中,見爾嫂被虜撒八太尉所逼,爾嫂義不受辱,以刀自刎而死。我后奔走行在,复還舊職。”思溫問道:“此事還是哥哥目擊否?”思厚道:“此事周義親自報我。”思溫道:“只恐不死。今歲元宵,我親見嫂嫂同韓國夫人出游,宴于秦樓。思溫使陳三儿上樓寄信,下樓与思溫相見。所說事体,前面与哥哥一同,也說道:哥哥复還舊職,到今四載,未忍重婚。”思厚听得說,理會不下。

思溫道:“容易決其死生。何不同往天王寺后韓國夫人宅前打听,問個明白!”思厚道:“也說得是。”乃入館中,分付同事,帶當直隨后,二人同行。

倏忽之間,走至天王寺后。一路上悄無人跡,只見一所空宅,門生蛛网,戶積塵埃,荒草盈階,綠苔滿地,鎖著大門。

楊思溫道:“多是后門。”沿牆且行數十步,牆邊只有一家,見一個老儿在里面打絲線,向前唱喏道:“老丈,借問韓國夫人宅那里進去?”老儿稟性躁暴,舉止粗疏,全不采人。

二人再四問他,只推不知。頃間,忽有一老嫗提著飯籃,口中喃喃埋冤,怨暢那大伯。二人遂与婆婆唱喏,婆子還個万福,語音類東京人。二人問韓國夫人宅在那里,婆子正待說,大伯又埋怨多口。婆子不管大伯,向二人道:“媳婦是東京人,大伯是山東拗蠻,老媳婦沒興嫁得此畜生,全不曉事;逐日送些茶飯,嫌好道歹,且是得人憎。便做到官人問句話,就說何妨!”那大伯口中又嘵嘵的不祝婆子不管他,向二人道:“韓國夫人宅前面鎖著空宅便是。”二人吃一惊,問:“韓夫人何在?”婆子道:“韓夫人前年化去了,他家搬移別處,韓夫人埋在花園內。官人不信時,媳婦同去看一看,好么?”大伯又說:“莫得入去,官府知道,引惹事端帶累我。”婆子不采,同二人便行。路上就問:“韓國夫人宅內有鄭義娘,今在否?”

婆子便道:“官人不是國信所韓掌儀,名思厚?這官人不是楊五官,名思溫么?”二人大惊,問:“婆婆如何得知?”婆子道:“媳婦見鄭夫人說。”思厚又問:“婆婆如何認得?拙妻今在甚處?”婆婆道:“二年前時,有撒八太尉,曾于此宅安下。其妻韓國夫人崔氏,仁慈恤物,极不可得。常喚媳婦入宅,見夫人說,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婦人,姓鄭,小字義娘,甚為太尉所喜。義娘誓不受辱,自刎而死,夫人憫其貞節,与火化,收骨盛匣。以后韓夫人死,因隨葬在此園內。雖死者与活人無异,媳婦入園內去,常見鄭夫人出來。初時也有些怕,夫人道:‘婆婆莫怕,不來損害婆婆,有些衷曲間告訴則個。’夫人說道是京師人,姓鄭,名義娘。幼年進入喬貴妃位做養女,后出嫁忠翊郎韓思厚。有結義叔叔楊五官,名思溫,一一与老媳婦說。又說盱眙事跡:“丈夫見在金陵為官,我為他守節而亡。”尋常陰雨時,我多入園中,与夫人相見閒話。

官人要問仔細,見了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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