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繁体)

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

更新时间:2021-01-29 13:51:24

一夜東風,不見柳梢殘雪。御樓煙暖,對鰲山彩結。簫鼓向晚,鳳輦初回宮闕。千門燈火,九衢風月。繡閣人人,乍嬉游、困又歇。艷妝初試,把珠帘半揭。嬌羞向人,手捻玉梅低說。相逢長是,上元時節。

這一首詞,名《傳言玉女》,乃胡浩然先生所作。道君皇帝朝宣和年間,元宵最盛。每年上元正月十四日,車駕幸五岳觀凝祥池。每常駕出,有紅紗貼金燭籠二百對;元夕加以琉璃玉柱掌扇,快行客各執紅紗珠珞燈籠。至晚還內,駕入燈山。御輦院人員輦前唱《隨竿媚》來。御輦旋轉一遭,倒行觀燈山,謂之“鵓鴿旋”,又謂“踏五花儿”,則輦官有賞賜矣。駕登宣德樓,游人奔赴露台下。十五日,駕幸上清宮,至晚還內。上元后一日,進早膳訖,車駕登門卷帘,御座臨軒,宣百姓先到門下者,得瞻天表。小帽紅袍獨坐,左右侍近,帘外金扇執事之人。須臾下帘,則樂作,縱万姓游賞。華燈寶燭,月色光輝,霏霏融融,照耀遠邇。至三鼓,樓上以小紅紗燈緣索而至半,都人皆知車駕還內。當時御制夾鐘宮《小重山》詞,道:羅綺生香嬌艷呈,金蓮開陸海,繞都城。寶輿四望翠峰青。東風急,吹下半天星。万井賀升平。行歌花滿路,月隨人。紗籠一點御燈明。簫韶遠,高宴在蓬瀛。

今日說一個官人,從來只在東京看這元宵,誰知時移事變,流寓在燕山看元宵。那燕山元宵卻如何:雖居北地,也重元宵。未聞鼓樂喧天,只听胡笳聒耳。家家點起,應無陸地金蓮;處處安排,那得玉梅雪柳?小番鬢邊挑大蒜,岐婆頭上帶生蔥。

漢儿誰負一張琴,女們盡敲三棒鼓。

每年燕山市井,如東京制造,到己酉歲方成次第。當年那燕山裝那鰲山,也賞元宵,士大夫百姓皆得觀看。這個官人,本身是肅王府使臣,在貴妃位掌箋奏,姓楊,雙名思溫,排行第五,呼為楊五官人。因靖康年間流寓在燕山,猶幸相逢姨夫張二官人在燕山開客店,遂寓居焉。楊思溫無可活計,每日肆前与人寫文字,得些胡亂度日。忽值元宵,見街上的人皆去看燈,姨夫也來邀思溫看燈,同去消遣旅況。思溫情緒索然,辭姨夫道:“看了東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間元宵?

姨夫自穩便先去,思溫少刻追陪。”張二官人先去了。

楊思溫挨到黃昏,听得街上喧鬧,靜坐不過,只得也出門來看燕山元宵。但見:蓮燈燦爛,只疑吹下半天星;士女駢闐,便是列成王母隊。一輪明月嬋娟照,半是京華流寓人。

見街上往來游人無數,思溫行至昊天寺前,只見真金身鑄五十三參,銅打成幅竿十丈,上有金書“敕賜昊天憫忠禪寺”。

思溫入寺看時,佛殿兩廊,盡皆點照。信步行到羅漢堂,乃渾金鑄成五百尊阿羅漢。入這羅漢堂,有一行者,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錢,道:“諸位看燈檀越,布施燈油之資,祝延福壽。”

思溫听其語音,類東京人,問行者道:“參頭,仙鄉何處?”行者答言:“某乃大相國寺河沙院行者,今在此間复為行者,請官人坐于凳上,閒話則個。”

思溫坐凳上,正看來往游人,睹一簇婦人,前遮后擁,入羅漢堂來。內中一個婦人与思溫四目相盼,思溫睹這婦人打扮,好似東京人。但見:輕盈体態,秋水精神。四珠環胜內家妝,一字冠成宮里樣。未改宣和妝束,猶存帝里風流。

思溫認得是故鄉之人,感慨情怀,悶悶不已,因而困倦,假寐片時。那行者叫得醒來,開眼看時,不見那婦人。楊思溫嗟呀道:“我卻待等他出來,恐有親戚在其間,相認則個,又挫過了。”對行者道:“适來入院婦女何在?”行者道:“婦女們施些錢去了。臨行道:‘今夜且歸,明日再來做些功德,追荐親戚則個。’官人莫悶,明日卻來相候不妨。”思溫見說,也施些油錢,与行者相辭了,离羅漢院。繞寺尋遍,忽見僧堂壁上,留題小詞一首,名《浪淘沙》:盡日倚危欄,触目凄然。乘高望處是居延。忍听樓頭吹畫角,雷滿長川。荏苒又經年,暗想南園。与民同樂午門前。僧院猶存宣政字,不見鰲山。

楊思溫看罷留題,情緒不樂。歸來店中,一夜睡不著。巴到天明起來,當日無話得說。至晚,分付姨夫,欲往昊天寺,尋昨夜的婦人。走到大街上,人稠物攘,正是熱鬧。正行之間,忽然起一陣雷聲,思溫恐下雨,惊而欲回。抬頭看時,只見:銀漢現一輪明月,天街點万盞華燈。寶燭燒空,香風拂地。

仔細看時,卻見四圍人從,擁著一輪大車,從西而來。車聲動地,跟隨番官,有數十人。但見:呵殿喧天,儀仗塞路。前面列十五對紅紗照道,燭焰爭輝;兩下擺二十柄畫杆金槍,寶光交際。香車似箭,侍從如云。

車后有侍女數人,其中有一婦女穿紫者,腰佩銀魚,手持淨巾,以帛擁項。思溫于月光之下,仔細看時,好似哥哥國信所掌儀韓思厚妻,嫂嫂鄭夫人意娘。這鄭夫人,原是喬貴妃養女,嫁得韓掌儀,与思溫都是同里人,遂結拜為表兄弟,思溫呼意娘為嫂嫂。自后睽离,不复相問。著紫的婦人見思溫,四目相睹,不敢公然招呼。思溫隨從車子到燕市秦樓住下,車盡入其中。貴人上樓去,番官人從樓下坐。原來秦樓最廣大,便似東京白樊樓一般,樓上有六十個合儿,下面散舖七八十副卓凳。當夜賣酒,合堂熱鬧。

楊思溫等那貴家入酒肆,去秦樓里面坐地,叫過賣至前。

那人見了思溫便拜,思溫扶起道:“休拜。”打一認時,卻是東京白樊樓過賣陳三儿。思溫甚喜,就教三儿坐,三儿再三不敢。思溫道:“彼此都是京師人,就是他鄉遇故知,同坐不妨。”唱喏了方坐。思溫取出五兩銀子与過賣,分付收了銀子,好好供奉數品葷素酒菜上來,与三儿一面吃酒說話。三儿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仆。后來鼎建秦樓,為思舊日樊樓過賣,乃日納買工錢八十,故在此做過賣。幸与官人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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