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宣尉看了這銘,說道:“辭旨精拔,愈出愈奇。”更加敬服楊公。一連留住五日,每日好筵席款洽楊公。薛宣尉問起龐老人之事,楊公備說這來歷,二人都笑起來。楊公苦死告辭要回縣來,薛宣尉再三不忍拋別,問楊公道:“足下尊庚?”楊公道:“不才虛度三十六歲。”薛宣尉道:“在下今年二十六歲,公長弟十歲。”就拜楊公為兄。二人結義了,彼此歡喜。又擺酒席送行,贈楊公二千余兩金銀酒器。楊公再三推辭,薛宣尉說道:“我与公既為兄弟,不須計較。弟頗得過,兄乃初任,又在不足中,時常要送東西与兄,以后再不必推卻。”
楊公拜謝,別了薛宣尉,回到縣里來,只見龐老人与一干老人,備羊酒緞匹,每人一百兩銀子,共有二千余兩,送入縣里來。楊知縣看見許多東西,說道:“生受你們,恐不好受么!”眾老人都說道:“小人們些須薄意,老爹不比往常來的知縣相公。這地方雖是夷人難治,人最老實一性的。小人們歸順,概縣人誰敢梗化?時常還有孝順老爹。”楊公見如此殷勤,就留這一干人在吏舍里吃些酒飯。眾老人拜謝去了。
舊例:夷人告一紙狀子,不管准不准,先納三錢紙价。每限狀子多,自有若干銀子。如遇人命,若愿講和,里鄰干證估凶身家事厚薄,請知縣相公把家私分作三股,一股送与知縣,一股給与苦主,留一股与凶身,如此就說好官府。蠻夷中另是一种風俗,如遇時節,遠近人都來饋送。楊知縣在安庄三年有余,得了好些財物。凡有所得,就送到薛宣尉寄頓,這知縣相公宦囊也頗盛了。一日,對薛宣尉說道:“知足不辱,楊益在此,蒙兄顧愛,嘗叨厚賜,況俸資也可過得日子了。楊益已告致仕,只是有這些俸資,如何得到家里?煩望兄長救濟!”薛宣尉說道:“兄既告致仕,我也留你不得了。這里積下的財物,我自著人送去下船,不須兄費心。”楊公就此相別。
薛宣尉又擺酒席送行,又送千金贐禮,俱預先送在船里。
楊公回到縣里來,叫眾老人們都到縣里來,說道:“我在此三年,生受你們多了。我已致仕,今日与你們相別。我也分些東西与你眾人,這是我的意思。我來時這几個箱籠,如今去也只是這几個箱籠,當堂上你們自看。”眾老人又稟道:“沒甚孝順老爹,怎敢倒要老爹的東西?”各人些小受了些,都歡喜拜謝了自去。起身之日,百姓都擺列香花燈燭送行。縣里人只見楊公沒甚行李,那曉得都是薛宣尉預先送在船里停當了。楊公只像個沒東西的一般。楊公与李氏下了船,照依舊路回來。
一路平安,行了一月有余,來到舊日泊船之處,近著李氏家了。泊到岸邊,只見那個長老并几個人伴,都在那里等,都上船來,与楊公相見,彼此歡天喜地。李氏也來拜見長老。
楊公就教擺酒來,聊敘久別之情。楊公把在縣的事都說与長老。長老回話道:“我都曉得了,不必說。今日小僧來此,別無甚話,專為舍侄女一事。他原有丈夫,我因見足下去不得,以此不顧廉恥,使侄女相伴足下,到那縣里。謝天地,無事故回來。十分好了。侄女其實不得去了,還要送歸前夫,財物恁憑你處。”
楊公听得說,兩淚交流,大哭起來,拜倒在奶奶、長老面前,說道:“丟得我好苦,我只是死了罷!”拔出一把小解手刀來,望著咽喉便刎。李氏慌忙抱住,奪了刀,也就啼哭起來。長老來勸,說道:“不要哭了,終須一別。我原許還他丈夫,出家人不說謊。”楊知縣帶著眼淚,說道:“財物恁憑長老、奶奶取去,只是痛苦不得過。”長老見這楊公如此情真,說道:“我自有處。且在船里宿了,明日作別。”
楊公与李氏一夜不曾合眼,淚不曾干,說了一夜。到明日早起來,梳洗飯畢。長老主張把宦資作十分,說:“楊大人取了六分,侄女取了三分,我也取了一分。”各人都無話說。
李氏与楊公兩個抱住,那里肯舍?真個是生离死別。李氏只得自上岸去了。楊公也開了船。那個長老又說道:“這條水路最是難走,我直送你到臨安才回來。我們不打劫別人的東西也好了,終不成倒被別人打劫了去。”這和尚直送楊知縣到臨安,楊知縣苦死留這僧人在家住了兩月。楊公又厚贈這長老,又修書致意李氏,自此信使不絕。有詩為證:
蠻邦薄宦一孤身,全賴高僧覽好音。
隨地相逢休傲慢,世間何處沒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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