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人打點端正,才要發號開船,只見李氏慌對楊公說:“不可開船,還要躲風三日,才好放過去。”楊公說道:“如今沒風,怎的倒不要開船?”李氏說道:“這大風只在頃刻間來了。依我說,把船快放入浦里去躲這大風。”楊公正要試李氏的本事,就叫水手問道:“這里有個浦子么?”水手稟道:“前面有個石圯浦,浦西北角上有個羅市,人家也多,諸般皆有,正好歇船。”楊公說:“恁的把船快放入去。”水手一齊把船撐動。剛剛才要撐入浦子口,只見那風從西北角上吹將來,初時揚塵,次后拔木,一江綠水都烏黑了。那浪掀天括地,鬼哭神號,惊怕殺人。這陣大風不知坏了多少船只,直顛狂到日落時方息。李氏叫過丫環媳婦,做茶飯吃了,收拾宿了。
次日,仍又發起風來。到午后風定了,有几只小船儿,載著市上土物來賣。楊公見李氏非但曉得法術,又曉得天文,心中歡喜,就叫船上人買些新鮮果品土物,奉承李氏。又有一只船上叫賣蒟醬,這蒟醬滋味如何?有詩為證:
白玉盤中簇絳茵,光明金鼎露丰神。
椹精八月枝頭熟,釀就人間琥珀新。
楊公說道:“我只聞得說,蒟醬是滇蜀美味,也不曾得吃,何不買些与奶奶吃?”叫水手去問那賣蒟醬的,這一罐子要賣多少錢。賣蒟醬的說:“要五百貫足錢。”楊公說:“恁的,叫小廝進艙里問奶奶討錢數与他。”
小廝進到艙里,問奶奶取錢買醬。李氏說:“這醬不要買他的,買了有口舌。”小廝出來回复楊公。楊公說:“買一罐醬值得甚的,便有口舌?奶奶只是見貴了,不舍得錢,故如此說。”自把些銀子与這蠻人,買了這罐醬,拿進艙里去。揭開罐子看時,這醬端的香气就噴出來,顏色就如紅瑪瑙一般可愛。吃些在口里,且是甜美得好,李氏慌忙討這罐子醬蓋了,說道:“老爹不可吃他的,口舌就來了。這蒟醬我這里沒有的,出在南越國。其木似谷樹,其葉如桑椹,長二三寸,又不肯多生。九月后,霜里方熟。土人采之,釀醞成醬,先進王家,誠為珍味。這個是盜出來賣的,事已露了。”
原來這蒟醬是都堂著縣官差富戶去南越國用重价購求來的,都堂也不敢自用,要進朝廷的奇味。富戶吃了千辛万苦,費了若干財物,破了家,才設法得一罐子。正要換個銀罐子盛了,送縣官轉送都堂,被這蠻子盜出來。富戶因失了醬,舉家慌張,四散緝獲,就如死了人的一般。有人知風,報与富戶。富戶押著正牌,駕起一只快船,二三十人,各執刀槍,鳴鑼擊鼓,殺奔楊知縣船上來,要取這醬。那兵船离不遠,只有半箭之地。
楊知縣听得這風色慌了,躲在艙里說道:“奶奶,如何是好?”李氏說道:“我教老爹不要買他的,如今惹出這場大事來。蠻子去處,動不動便殺起來,那顧禮法!”李氏又道:“老爹不要慌。”連忙叫小廝拿一盆水進艙來,念個咒,望著水里一畫,只見那只兵船就如釘釘在水里的一般,隨他撐也撐不動,上前也上前不得,落后也落后不得,只釘住在水中間。兵船上人都慌起來,說道:“官船上必然有妖法,快去請人來斗法。”這里李氏已叫水手過去,打著鄉談說道:“列位不要發惱,官船偶然在貴地躲風,歇船在此,因有人拿蒟醬來賣,不知就里,一時間買了這醬,并不曾動。送還原物便罷,這价錢也不要了。”兵船上人見說得好,又知道醬不曾吃他的,說道:“只要還了原物,這原銀也送還。”水手回來复楊知縣,拿這罐醬送過去。兵船上還了原銀,兩邊都不動刀兵。李氏把手在水盆里連畫几畫,那兵船便輕輕撐了去,把這偷醬的賊送去縣里問罪。楊知縣說道:“虧殺奶奶,救得這場禍!”李氏說道:“今后只依著我,管你沒事。”次日,風也不發了。正是:金波不動魚龍寂,玉樹無聲鳥雀栖。
眾人吃了早飯,便把船放過江。一路上要行便行,要止便止,漸漸近安庄地方。本縣吏書門皂人役接著,都來參拜。
原來安庄縣只有一知一典,有個徐典史,也來迎接相見了,先回縣里去。到得本次,人夫接著,把行李扛抬起來,把乘四人轎抬了奶奶,又有二乘小轎,几匹馬,与從人使女,各乘騎了,先送到縣里去。楊知縣隨后起身,路上打著些蠻中鼓樂,遠近人听得新知縣到任,都來看。楊知縣到得縣里,徑進后堂衙里,安穩了奶奶家小,才出到后堂,与典史拜見。禮畢,就吃公堂酒席。
飲酒之間,楊知縣与徐典史說:“我初到這里,不知土俗民情,煩乞指教。”徐典史回話道:“不才還要長官扶持,怎敢當此!”因說道:“這里地方与馬龍連接,馬龍有個薛宣尉司,他是唐朝薛仁貴之后,其富敵國。僚蠻仡佬,只服薛尉司約束。本縣雖与宣尉司表里,衙門常規,長官行香后,先去看望他,他才答禮,彼此酒禮往來,煩望長官在意。”楊知縣說道:“我都知得。”又問道:“這里与馬龍多遠?”徐典史回話道:“离本縣四十余里。”又說些縣里事務。
飲酒已畢,彼此都散入衙去。楊知縣對奶奶說這宣尉司的緣故。李氏說:“薛宣尉年紀小,极是作聰的。若是小心与他相好,錢財也得了他的。我們回去,還在他手里。不可托大,說他是土官,不可怠慢他。”又說道:“這三日內,有一個穿紅的妖人無禮,來見你時,切不可被他哄起身來,不要采他。”楊知縣都記在心里了。
等待三日,城隍廟行香到任,就坐堂,所屬都來參見。發放已畢,只見階下有個穿紅布員領戴頂方頭巾的土人,走到楊知縣面前,也不下跪,口里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知縣相公問道:“你是那縣的老人?与我這衙門有相干也無相干?”老人也不回報甚么,口里又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
知縣相公雖不采他,被他三番兩次在面前如此侮弄,又見兩邊看的人多了,褻威損重,又恐人恥笑,只記得奶奶說不要立起身來,那時气發了,那里顧得甚么?就叫皂隸:“拿這老人下去,与我著實打!”只見跑過兩個皂隸來,要拿下去打時,那老人硬著腰,兩個人那里拿得倒?口里又說道:“打不得!”
知縣相公定要打。眾皂隸們一齊上,把這老人拿下,打了十板。眾吏典都來討饒,楊公叱道:“赶出去!”這老人一頭走,一頭說道:“不要慌!”
知縣相公坐堂是個好日子,止望發頭順利,撞出這個歹人來,惱這一場,只得勉強發落些事,投文畫卯了,悶悶的就散了堂,退入衙里來。李奶奶接著,說道:“我分付老爹不要采這個穿紅的人,你又与他計較!”楊公說道:“依奶奶言語,并不曾起身,端端的坐著,只打得他十板。”奶奶又說道:“他正是來斗法的人!你若起身時,他便夜來變妖作怪,百般惊嚇你。你卻怕死討饒,這縣官只當是他做了。那門皂吏書,都是他一路,那里有你我做主?如今被打了,他卻不來弄神通惊你,只等夜里來害你性命。”楊公道:“怎生是好?”奶奶說道:“不妨事,老爹且寬心,晚間自有道理。”楊公又說道:“全仗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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