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繁体)

第十卷 膝大尹鬼斷家私

更新时间:2021-01-29 13:51:10

不題梅氏母子回家。且說滕大尹放告己畢,退歸私衙,取那一尺闊、一尺長的小軸,看是倪太守行樂園:一手抱個嬰孩,一手指著地下。推詳了半日,想道:“這個嬰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說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間官念他地下之情,督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有親筆分關,官府也難做主了。他說軸中含藏啞謎,必然還有個道理。若我斷不出此事,枉自聰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將畫圖展玩,于思万想。如此數日,只是不解。

也是這事合當明白,自然生出机會來。一日午飯后,又去看那軸子。丫鬟送茶來吃,將一手去接茶甌,偶然失挫,潑了些茶把軸子沾濕了。滕大尹放了茶甌,走向階前,雙手扯開軸子,就日色晒干。忽然,日光中照見軸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縣心疑,揭開看時,乃是一幅字紙,托在畫上,正是倪太守遺筆。上面寫道:

老夫官居五馬,壽逾八旬。死在旦夕,亦無所恨。但孽子善述,方年周歲,急未成立。嫡善繼素缺孝友,日后恐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戶,悉以授繼。惟左偏舊小屋,可分与述。此屋雖小,室中左壁理銀五千,作五壇;右壁理銀五千,金一千,作六壇,可以准田園之額。后有賢明有司主斷者,述儿毒酬自金一百兩。八十一翁倪守謙親筆。年月日花押。

原來這行樂園,是倪太守八十一歲上与小孩子做周歲時,預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虛也。滕大尹最有机變的人,看見開著許多金銀,未免垂涎之意。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差人“密拿倪善繼來見我,自有話說。”

卻說倪善繼獨罷家私,心滿意足,日日在家中快樂。忽見縣差毒著手批拘喚,時刻不容停留。善繼推阻不得,只得相隨到縣。正直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稟道:“倪善繼己拿到了。”大尹喚到案前,問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長子么?”善繼應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狀告你,說你逐母逐弟,占產占房,此事真么?”倪善繼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邊,從幼撫養大的。近內告有家財万貫,非同小可;遺筆直偽,也未可知。念你是縉紳之后,且不難為你。明日可喚齊梅氏母子,我親到你家查閱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難以私情而論。”喝教室快押出善繼,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審。公差得了善繼的東道,放他回家去訖,自往東庄拘人去了。

再說善繼听見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論起家私,其實全未分析,單單持著父親分關執照,干鈞之力,須要親族見證方好。連夜將銀兩分送一党親長,囑托他次早都到家來。若官府問及遺筆一事,求他同聲相助。這伙一党之親,自從倪太守亡后,從不曾見善繼一盤一盒,歲時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塊銀子送來。正是閒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各各暗笑,落得受了買東西吃。明日見官,旁觀動靜,再作區處。時人有詩云:休嫌庶母妄興詞,自是為兄意太私。今日將銀買一党,何如匹絹贈孤儿?

且說梅氏見縣差拘喚,己知縣主与他做主。過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縣中去見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婦,自然該督你說法。但聞得善繼執得有亡父親筆分關,這怎么處?”梅氏道:“分關雖寫得有,卻是保全孩子之計,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簿上數目,自然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難斷家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謝道:“若得兔于饑寒足矣,豈望与善繼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到善繼家伺候。”

倪善繼早己打掃廳堂,堂上設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爐好香。一面催請親族:“早來守候。”梅氏和善述到來,見十親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見了,也不兔說几句求情的話儿。善繼雖然一肚子惱怒,此時也不好發泄。各各暗自打點見官的說話。

等不多時,只听得遠遠喝道之聲,料是縣主來了。善繼整頓衣帽迎接;親族中,年長知事的,准備上前見官;其幼輩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張望,打探消耗。只見一對對執事兩班排立,后面青羅傘下,蓋著育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門首,執事跪下,嗆喝一聲。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齊跪下來迎接。門子喝聲:“起去!”轎夫停了五山屏風轎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跟下轎來。將欲進門,忽然對著空中,連連打恭;口里應對,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眾人都吃惊,看他做甚模樣。只見滕大尹一路揖讓,直到堂中。連作數揖,口中敘許多寒溫的言語。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個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連忙轉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一謙讓,方才上坐。眾人看他見神見鬼的模樣,不敢上前,都兩旁站立呆看。只見滕大尹在上坐拱揖,開談道:“令夫人將家產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說罷,便作傾听之狀。良久,乃搖首吐舌道:“長公子太不良了。”靜听一會,又自說道:“數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會,又說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計?”又連聲道:“領教,領教。”又停一時,說道:“這項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領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當此厚惠?”推遜了多時,又道:“既承尊命懇切,晚生勉領,便給批照与次公子收執。”乃起身,又連作數揖,一稱:“晚生便去。”眾人都看得呆了。

只見滕大尹立起身來,東看西看,問道:“倪爺那里去了?”門子稟道:“沒見甚么倪爺。”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喚善繼問道:“方才令尊老先生,親在門外相迎;与我對坐了,講這半日說話,你們諒必都听見的。”善繼道:“小人不曾听見。”滕大尹道:“方才長長的身儿,瘦瘦的臉儿,高顴骨,細眼睛,長眉大耳,朗朗的一牙須,銀也似自的,紗帽皂靴,紅袍金帶,可是倪老先生模樣么?”唬得眾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樣。”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見了?他說家中有兩處大廳堂,又東邊舊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繼也不敢隱瞞,只得承認道:“有的。”大尹道:“且到東邊小屋去一看,自有話說。”眾人見大尹半日自言自語,說得活龍活觀,分明是倪太守模樣,都信道倪太守真個出現了。人人吐舌,個個惊心。誰知都是胰大尹的巧言。也是看了行樂園,照依小像說來,何曾有半句是真話!有詩為證:圣賢自是空題目,惟有鬼神不敢触。若非大尹假裝詞,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繼引路,眾人隨著大尹,來到東偏舊屋內。這舊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時所居,自從造了大廳大堂,把舊屋空著,只做個倉廳,堆積些零碎米麥在內,留下一房家人。看見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繼道:“你父親果是有靈,家中事体,備細与我說了。教我主張,這所舊宅子与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繼叩頭道:“但憑恩台明斷。”大尹討家私簿子細細看了,連聲道:“也好個大家事。”看到后面遺筆分關,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寫定購,方才卻又在我面前,說善繼許多不是,這個老先儿也是沒主意的。”喚倪善繼過來,“既然分關寫定,這些田園帳目,一一給你,善述不許妄爭。”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見大尹又道:“這舊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繼也不許妄爭。”善繼想道:“這屋內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麥,一月前都策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便宜了。”便連連答應道:“恩台所斷极明。”大尹道:“你兩人一言為定,個無翻悔。眾人既是親族,都來做個證見。方才倪老先生當面囑付說:‘此屋左壁下,理金五千兩,做五壇,當与次儿。’”善述不信,稟道:“若果然如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儿并不敢爭執。”大尹道:“你就爭執時,我也不准。”

便教手下討鋤頭、鐵鍬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領民壯,往東壁下掘開牆基,果然理下五個大壇。發起來時,壇中滿滿的,都是光銀子。把一壇銀子上秤稱時,算來該是六十二斤半,剛剛一千兩足數。眾人看見,無不惊訝。善繼益發信真了:“若非父親陰靈出現,面訴縣主,這個藏銀,我們尚且不知,縣主那里知道?”只見藤大尹教把五壇銀子一字儿擺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還有五壇,亦是五千之數。更有一壇金子,方才倪老先生育命,送我作酬謝之意,我不敢當,他再一相強,我只得領了。”梅氏同善述叩頭說道:“左壁五千,己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似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說,想不是虛話。”再教人發掘西壁,果然六個大壇,五壇是銀,一壇是金。善繼看著許多黃自之物,眼里都放出火來,恨不得搶他一錠;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開口。滕大尹寫個照帖,給与善述為照,就將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頭拜謝。善繼滿肚不樂,也只得磕几個頭,勉強說句“多謝恩台主張”。大尹判几條封皮,將一壇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轎前,抬回衙內,落得受用。眾人都認道真個倪太守許下酬謝他的,反以為理之當然,那個敢道個“不”字。這正叫做鷸蚌相持,漁人得利。若是倪善繼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將家私平等分析,這干兩黃金,弟兄大家該五百兩,怎到得滕大尹之手?自自里作成了別人,自己還討得气悶,又加個不孝不弟之名,干算万計,何曾其計得他人,只算計得自家而己!閒話休題。再說梅氏母子,次日又到縣拜謝膝大尹。大尹己將行樂園取去遺筆,重新裱過,給還梅氏收領。梅氏母子方悟行樂園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銀也。此時有了這十壇銀子,一般置買田園,遂成富室。后來善述娶妻,連生一子,讀書成名。倪氏門中,只有這一枝极盛。善繼兩個儿子,都好游蕩,家業耗廢。善繼死后,兩所大宅子,都賣与叔叔善述管業。里中凡曉得倪家之事本末的,無不以為天報云。詩曰:

從來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母,卻教死父算生儿。

軸中藏字非無意,壁下理金屬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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