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繁体)

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更新时间:2021-01-29 13:51:02

可惜名花一朵,繡幕深閨藏護。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殘被。錯誤,錯誤!怨殺東風分付。

常言事不一思,終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贈公子,玉成親事,這是錦片的一團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樁事情,如何不教老園公親見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來,只合當面囑付一番,把東西贈他,再教老園公送他回去,看個下落,万無一失。干不合,万不合,教女儿出來相見,又教女儿自往東廂敘話。這分明放一條方便路,如何不做出事來?莫說,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牽扳的話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儿的終身。閒話休題。且說的話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儿的終身。閒話休題。且說假公子得了便宜,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時,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湯點心之類。又囑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賢婿早做准備,休得怠慢。”假公子別了夫人,出了后花園門,一頭走一頭想道:“我自自里騙了一個宦家閨女,又得了許多財帛,不曾露出馬腳,万分僥幸。只是今日魯家又來,不為全美。听得說顧僉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擔閣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顧僉事回來,他便不敢去了,這事就十分干淨了。”計較已定,走到個酒店上自飲一杯,吃抱了肚里,直延握到午后,方才回家。

魯公子正等得不耐煩,只為沒有衣服,轉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來,教庄家往東村尋取儿子,并無蹤跡。走向媳婦田氏房前問道:“儿子衣服有么?”田氏道:“他自己撿在箱里,不曾留得鑰匙。”原來田氏是東材田貢元的女儿,到有十分顏色,又且通書達禮。田貢元原是石城縣中有名的一個豪杰,只為一個有司官与他做對頭,要下手害他,卻是梁尚賓的父親与他舅子魯廉憲說了,廉憲也素聞其名,替他极一分辨,得兔其禍。因感激梁家之恩,把這女儿許他為媳。那田氏象了父親,也帶一分俠气,見丈夫是個蠢貨,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悅,開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婦兩不和順,連衣服之類,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卻說姑侄兩個正在心焦,只見梁尚賓滿臉春色回家。老娘便罵道:“兄弟在此專等你的衣服,你卻在那里瞳酒,整夜不歸?又沒尋你去處!”梁尚賓不回娘話,一徑到自己房中,把袖里東西都藏過了,才出來對魯公子道:“偶為小事纏住身子,擔閣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罷。”老娘罵道:“你只顧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務,管他今日明日!”魯公子道:“不但衣服,連鞋襪都要告借。”梁尚賓道:“有一雙青段子鞋在司壁皮匠家允底,今晚催來,明日早奉穿去。”魯公子沒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賓只推頭疼,又睡個日高一丈,早飯都吃過了,方才起身。把道袍、鞋、襪慢慢的逐件搬將出來,無非要延捱時刻,誤其美事。魯公子不敢就穿,又借個包袱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自米和些瓜菜之類,喚個庄窖送公于回去,又囑付道:“若親事就緒,可來回复我一聲,省得我牽挂。”魯公子非揖轉身,梁尚賓相送一步,又說道:“兄弟,你此去須是仔細,不知他意儿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說,不如只往前門硬挺看身子進去,怕不是他親女婿,赶你出來?又且他家差老園公請你,有憑有据,須不是你自輕自賤。他有好意,自然相請;若是翻轉臉來,你拚得与他訴落一場,也教街坊上人曉得。倘到后園曠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卻沒有個退步。”魯公子又道:“哥哥說得是。”正是:背后害他當面好,有心人對沒心人。

魯公子回到家里,將衣服鞋襪裝扮起來。只有頭中分寸不對,不曾借得。把舊的脫將下來,用清水擺淨,教婆子在鄰舍家借個熨斗,吹些火來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處,再把些飯儿粘得硬硬的,墨儿涂得黑黑的。只這頂巾,也弄了一個多時辰,左帶右帶,只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當了,方才移步徑投顧僉事家來。門公認是生窖,回道:“老爺東庄去了。”魯公子終是宦家子弟,不慌不忙的說道:“可通報老夫人,說道魯某在此。”門公方知是魯公子,卻不曉得來情,便道:“老爺不在家,小人不敢亂傳。”魯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喚我到來,你去通報自知,須不連累你們。”門公傳話進去,稟說:“魯公子在外要見,還是留他進來,還是辭他?”

孟夫人听說,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來?且請到正廳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問他有何話說。管家婆出來瞧了一瞧,慌忙轉身進去,對老夫人道:“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臉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巾;如今是自自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這等事!”親到后堂,從帘內張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決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細細把家事盤問,他答來一字無差。孟夫人初見假公子之時,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語言文雅,倒像真公子樣子。再問他今日為何而來,答道:“前蒙老園公傳語呼喚,因魯某羈滯鄉司,今早才回,特來參謁,望恕遲誤之罪。”夫人道:“這是真情無疑了。只不知前夜打脫冒的冤家,又是那里來的?”慌忙轉身進房,与女儿說其緣故,又道:“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沒人知道,往事不須題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請來的,無物相贈,如之奈何?”正是:只因一著錯,滿盤都是空。阿秀听罷,呆了半晌。那時一肚子情怀,好難描寫:說謊又不是慌,說羞又不是羞,說惱又不是惱,說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亂針刺体,痛痒難言。喜得他志气過人,早有了一分主意,便道:“母親且与他相見,我自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語,出廳來相見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請岳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魯某拜見。”孟夫人謙讓了一回,從旁站立,受了兩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魯某只為家貧,有缺禮數。蒙岳母大人不棄,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覺惶傀,無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廳門掩上,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站住帘內,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傳語道:“公子不該擔圖鄉司,負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鄉司,有失奔趨。今方踐約,如何便說相負?”阿秀在帘內回道:“一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遲了一日,不堪伏侍巾櫛,有玷清門。便是金帛之類,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級二股,金鋇一對,聊表寸意。公子宣別選良姻,休得以妾為念。”管家婆將兩般首飾遞与公子,公子還疑是悔親的說話,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曉。公了請快轉身,留此無益!”說罷,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進去。魯學曾愈加疑惑,向夫人發作道:“小婿雖貧,非為這兩件首飾而來。今日小姐似有決絕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語?既如此相待,又呼喚魯某則甚?”夫人道:“我母子并無异心。只為公子來遲,不將姻事為重,所以小女心中憤怨,公子休得多疑。”魯學曾只是不信,敘起父親存日許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貧一富,就忍得改變了?魯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一日后,也生退悔之心了?”勞勞四四的說個不休。

孟夫人有口難辨,倒被他纏住身子,不好動身。忽听得里面亂將起來,丫鬟气喘喘的奔來報道:“奶奶,不好了!快來救小姐!”嚇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兩只腳在肚下,管家婆扶著左腋,跑到繡閣,只見女儿將羅怕一幅,縊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時,气己絕了,叫喚不醒,滿房人都哭起來。魯公子听小姐纜死,還道是做成的圈套,捻他出門,几自在廳中嚷刮。孟夫人忍著疼痛,傳話請公子進來。公子來到繡閣,只見牙床錦被上,直挺挺躺著個死小姐。夫人哭道:“賢婿,你今番認一認妻子。”公子當下如万箭攢心,放聲大哭。夫人道:“賢婿,此處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餡累不小,快請回罷。”教管家婆將兩般首飾,納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魯公子無可奈何,只得捐淚出門去了。

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殮,一面東庄去報顧僉事回來。只說女儿不愿停婚,自縊身死。顧僉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場,安排成喪出殯不題。后人有詩贊阿秀云:死生一諾重干金,誰料好謀禍阱深?三尺紅羅報夫主,始知污体不污心。

卻說魯公子回家看了金釵鈿,哭一回,歎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么緣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過了一晚,次日把借來的衣服鞋襪,依舊包好,親到姑娘家去送還。梁尚賓曉得公子到來,到躲了出去。公子見了姑娘,說起小姐縊死一事,梁媽媽連聲感歎,留公子酒飯去了。

梁尚賓回來,問道:“方才表弟在此,說曾到顧家去不曾?”梁媽媽道:“昨日去的。不知什么緣故,那小姐嗔怪他來遲一日,自縊而死。”梁尚賓不覺失口叫聲:“啊呀,可惜好個標致小姐!”梁媽媽道:“你那里見來?”梁尚賓遮掩不來,只得把自己打脫冒事,述了一遍。梁媽媽大惊,罵道:“沒天理的禽獸,做出這樣勾當!你這房親事還虧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將仇報,反去破坏了做兄弟的姻緣,又害了顧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干禽獸,万禽獸,罵得梁尚賓開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閉了房門,在里面罵道:“你這樣不義之人,不久自有天報,休想善終!從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來連累人!”梁尚賓一肚气,正沒出處,又被老婆訴說。一腳跌開房門,揪了老婆頭發便打。又是梁媽媽走來,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媽媽勸他不住,喚個小轎抬回娘家去了。

梁媽媽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跡敗露。當晚一夜不睡,孝。梁尚賓舊憤不息,便罵道:“賊潑婦!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兩下又爭鬧起來。田氏道:“你干了虧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來消道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見你‘村郎’之面!”梁尚賓道:“怕斷了老婆种?要你這潑婦見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門!”田氏道:“我宁可終身守寡,也不愿隨你這樣不義之徒。若是休了到得干淨,回去燒個利市。”梁尚賓一向夫妻無緣,到此說了盡頭話,憋了一口气,真個就寫了离書,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別婆婆靈位,哭了一場。出門而去。正是:有心去調他人婦,無福難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賢慧大,一場相罵便分离。

話分兩頭。再說孟夫人追思女儿,無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歐畜去的,那黑胖漢子,又是老歐引來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門拜窖,喚老歐到中堂,再一訊問。卻說老歐傳命之時,其實不曾泄漏,是魯學曾自家不合借農,惹出來的好計。當夜來的是假公子,一日后來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里明明曉得有兩個人,那老歐肚里還自任做一個人,隨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責三十板子,打得皮開血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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